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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不说,胡大人是认得太子笔迹的,他将手谕翻看了好几遍,方才慢慢地把它递给了柳知恩——老人家已是眼神闪烁,看着完全失去了刚才的那股锐气,反而是一脸的深思……
胡大人没否认,印信又是真真的太子体己小印,黄俨也无从否认,徐娘娘见无人说话,又道。“既然许我便宜行事,我就是封宫到底那又如何?如今外头虽有流言,可京中没有诏书到,诸公是何等人物,竟不能镇之以静,反为谣言所动,以至于到了逼宫的地步了?若是殿下真个卧病在内,尔等又当如何自处?”
她此时已经完全拿住了道理,因胡大人不出头,黄俨又无话可说,众人竟无人愿意出面和她打对台,徐娘娘气势越发更旺了,她正要往下说时,远处已有人高声急报,奔入喊道,“急讯——大人!皇帝大行,太子即位。诏书上发的登基大典——就是今日——”
从北京到南京,消息再快都要几天的,若是在更偏远一点的地方,登基大典都过了好多天了,诏书才到那也是毫不稀奇。众人均都是神色一变,急急起身道,“诏书何处!快拿来看!”
一堆人也顾不得场合了,乱糟糟挤在一起,都看完了诏书——千真万确黄绫纸的圣旨,再没有假的——一时有的人是大喜过望说不出话,有的人却是失魂落魄张口无言,众生相活像是一出好戏。过了一会,还是黄俨尖声一呼,“奴婢万死!不合犯下大罪,请娘娘饶恕——”
才把众人的魂儿都给叫回来了:这不是在官邸,这是在春和殿!人群外还站了个徐娘娘,正在从人护卫下冷眼看着他们呢。
当徐娘娘还只是太子才人的时候,众人跪她是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膝盖还有点不容易弯下去。可现在,嗣皇帝登基,众人便再没有什么顾虑了,一个个扑通就要下跪,可徐娘娘却是忙不迭退到了一边。
“黄俨宦官,天子家奴耳!”她说,“受他一跪也不算什么,诸公朝廷股肱,跪我做什么?我不敢受!”
“娘娘苦心孤诣,为陛下遮瞒行踪,微臣不合担忧陛下,竟心急出此下策,请娘娘饶恕!”这说话的又不是胡大人了——胡大人此时还在外头站着,没有回神呢。
“春和殿是太子寝宫。尔等闯宫是何居心,我一介妇人如何评判?”徐娘娘却丝毫也不肯就坡下驴。“唯有留待陛下圣裁——罪非我断,我又何能赦之?拜我也是无用,今日一切,我自当原本回报陛下。诸公请快自便预备大行皇帝丧仪吧!”
她嫌恶地望了黄俨一眼,扭头吩咐左右道。“唯独把他看好了,可不要让他跑走!谁知这人一张嘴,又要颠倒黑白些什么。”
话说的是黄俨,其实戳的还是一众大臣的心窝子。不过这些都是做老了官的,脸上微微一红也就若无其事了。因徐循撇得清,说得也在理,都知道求她无望,便均叩首而退,下去预备丧仪了。至于黄俨,自然也有人把他带去他该去的地方。
等人都退全,偌大的春和殿又只剩徐娘娘和她的从人们了,徐娘娘双肩一松,这才松弛了下来,她双脚一软,若非左右搀扶几乎跌坐在地。闭着眼喘了几大口气,才缓过劲来,有气无力地问马十和孙嬷嬷,“我……我表现得怎么样,没丢太子宫的人吧!”
马十笑得满脸都是牙齿,使劲冲徐娘娘竖大拇指。孙嬷嬷面上也绽开了一朵浅浅的菊花,她却还不忘纠正徐循,“贵人——娘娘错了,如今不是太子宫,是内宫了!”
“噢……对……”徐循这才想起来,“大哥已经平安在北京登基了……”
直到这一刻,她才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才不到一年啊,又去了一个天子。太子现在,已经变成了昔日在她心中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了……
当然,这也意味着,徐循的太子才人,又快当到头了。
94、分封
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虽说南京宫宇没有故唐华清宫一带万千宫阙的气派;但自然也是巍峨大气庄严豪奢;只是迁都日久;门庭冷落,虽然去年也增派人手粉刷修饰了一番,但久无人气,未免有几分凄冷了。
几个内官女使手捧攒盒;半弓着身子,碎步往春和殿方向踱了过去;而这寂静而庞大的宫殿中唯一热闹的一处地方;便为他们次第开出门来。几个中官、宫女迎了出来,把他们接进了锦绣千重的内殿里。
“多谢皇后娘娘想着了。”徐循已经换下了孝服;穿着合适于初秋天气的青绫衫裙,“这才多久,又遣人赐了点心来。”
的确,这攒盒看着简单朴素,其实却是‘京口瓜洲一水间’,从京城水路运到南京,特地赏赐给徐循的京中应季点心。迎头的女史南医婆满面笑意,“这是太后娘娘赏赐给您的。”
皇后娘娘着人来送,徐循还可以怠慢点儿——毕竟是好姐妹嘛。这太后娘娘派人来赏,徐循就不敢托大了,忙整肃衣冠,北面而向端端正正地拜谢过了,方才起身和南医婆对坐着唠嗑说话。
没有第一时间去北京奔丧,主要是因为徐循在一切尘埃落定以后,因为这些天来的操劳和压力,又‘病’了。再说,就是要上京,也得找南京留守的几个中官衙门给操办,南京这边兵荒马乱的,一时间也不知道去找谁好。索性就在春和殿里养病,而不是星夜回京去给大行皇帝披麻戴孝。
其实也不能说是装病,这一阵子徐循都没有睡好,安心以后的确是发热无力了几天,不过这种压力病,大概心里宽松了以后,稍微再休养几日也就无妨了。只是徐才人此时对天家已经没有那么虔诚的孝敬贤惠之心,想到那些没完没了的哭跪礼仪,索性顺水推舟,就在床上多赖了几天。此时马十等人,是已经把她病倒的消息送上京了,嗣皇帝遂下令让她在南京安心养病,打发了侍女们过来照顾不说,还令柳知恩带了口谕来,其中自然是不少勉励温存之语了。
改元是大事,连着两三个月肯定都少不得各种忙碌,徐循也不指望嗣皇帝能给她写信什么的了,能得一句口谕知道自己还没被忘记,她便挺满意的。虽说住在春和殿里,不能随意外出也是无聊,但因可以免去那无止尽的跪拜,这便都还是值得的。
南医婆这次送赏过来,其实也有为徐循好好补补身子的使命在的,天子守孝二十七日,前天已经除服了。徐循等人也没有继续守制的道理,留神别穿得太鲜艳也就是了。他们身边服侍的宫人,也跟着沾光了,不必穿那白茫茫的素服,现在都是换上了青、褐色的袄子,也可以跟着主子们吃点荤腥肉碎了。
“就是这一阵子太操心。”南医婆给徐循把过脉后下了结论,“药补不如食补,食补不如心补。只要能少用心思,多活动活动,没几个月也就能好起来了。”
“廖太医也是这么说的。”孙嬷嬷在一边和南医婆搭话,“说是咱们贵人就是前一阵子心思太沉了——”
“还叫贵人啊?”南医婆笑了,“该改口了吧。”
嗣皇帝登基以后,徐循等人的身份自然也是水涨船高,宫里的规矩,太子、太孙宫里,除了正妃以外是没有娘娘的,皇上身边则不同了,即使只是美人,只要得宠,照旧是某娘娘。原太子妃虽然还没被册封——诏书还没下呢,但众人已呼为皇后娘娘,同理,徐循虽然还没被册封,但已经是可以按宫中惯例,称呼为娘娘了。
孙嬷嬷看了徐循一眼,笑道,“我们贵人说了,还没受册封呢,不好越了规矩,随便乱叫的。”
南医婆面上不由现出赞许之色,“从前和贵人同舟北上时,便知道贵人性子谨慎,日后成就当不可限量。如今是果然被我料中了。”
虽说官方对徐循在南京的作为还没有表态,但宫里有点地位的人,谁不是心明眼亮?这一阵子,别说孙嬷嬷等近侍是喜气洋洋,就连北京来的信使,对徐循的态度都要比从前尊敬亲热了许多。南医婆怎么都是太后身边近人,这点眼色肯定还是有的。
徐循本人却是有点宠辱不惊的态度,听到南医婆的夸奖,也不过是微微一笑,“太过奖了,我受不住啊……”
她把话题给调开了,“一个人住在南京,也是怪寂寞的,不知医婆觉得,我何时可以动身回北呢?若是现在回去,指不定还能赶上大行皇帝的七七,我也能略尽绵薄孝心。”
众人越发都流露出钦佩感动之色,交口夸奖徐循的纯孝,彼此这么客套了一番,南医婆才道,“贵人再多休息几天吧,等觉得自己好全了再动身也不迟,免得旅途劳顿,若是坐下病根来,可就不大好了。”
也就是说,南医婆是把动身的时间交给徐循自己来安排了。更要往深了想,她也是隐隐约约地透了一句:徐循有点装病嫌疑的事,她是了然于胸,只是不会去拆穿而已……
徐循也不担心南医婆会和太后搬弄什么口舌,两人相处了几年,对南医婆的为人,她还是很放心的。她笑着点了点头,“那我可得好好养养了。”
南医婆也不免笑开了。“贵人真是沉得住气,竟是一点也不着急。”
当晚,随船南下来服侍徐循的赵嬷嬷给徐循说起了宫里的新事儿——虽然离得远,可新闻徐循也是一点都没落下。“已经是操办完殉葬的事了……这回倒比文皇帝那时候好些,李贤妃、张敬妃都没殉呢。”
大行皇帝去得实在是太突然了,到现在都是疑云重重的,什么说法都有。甚至于包括太子为什么秘而不宣地赶往京城,这里面的缘由也没有公布出来,所谓废止殉葬的话语也未见诸于遗诏中。徐循早放弃了废止殉葬的想法,现在听说居然除了张家的女儿以外,还多活了一个,不免抬起眉毛。赵嬷嬷又道,“李贤妃不必说了,您也知道,从您南下前就病着,大行皇帝去世的时候,病得都没法起来了,眼看也就是旦夕间的事,再熬也过不得年底了。太后娘娘也是要全了郑王、淮王和真定长公主的孝心。”
说穿了,就是要笼络一下郑王、淮王两个年长皇子的心嘛。徐循点了点头。
“至于张敬妃,”赵嬷嬷叹了口气,“那是张家的姑娘,自然是援引旧例了。”
张敬妃的姑姑张贵太妃,就是以勋旧之女,未有殉葬,再加上张敬妃本人勤谨事太后,不殉葬也是很自然的事。徐循关心的是另一回事,“李贤妃都没殉,难道郭贵妃还真的殉了吗?”
说起来,郭贵妃是连李贤妃、张敬妃的份儿都占全了,又有子,可全孝心,又是勋旧之女,说起来还是开国元勋之后呢。武定侯的爵位可来得比英国公一家早得多了。再说,位分也高……
“殉了。”赵嬷嬷肯定地说。“除了李贤妃、张敬妃以外,有名分的都殉了——不过您也知道,本来就死过一拨了,新的又还没选上来,后宫也空虚呢,就去了五个。原来的黄美人,王昭容……”
的确,大行皇帝在做太子的时候,后宫减员就比较厉害了。被牵扯进鱼吕之乱就死了好些,还有平时生产啊、染病身亡的,都有,这回还没来得及选秀就去了,所以殉葬人数反而是少了不少。
徐循对别人没什么兴趣——她熟悉的人早在文皇帝时候就快死完了,她就是为郭贵妃的殉葬而诧异,寻思了半日,才叹道,“郭贵妃真是可惜了。”
早过来伺候她的钱嬷嬷不以为然地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