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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第10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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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用回答也行。

我就认定是你干的好事。

好吧。

总之,武惠妃死后,你决意扶植忠王李玛为皇太子,而不是寿王。若非你向玄宗献计,另立李玛为新任王储,则皇太子便非寿王莫属了。

当时,我也陷入迷惘之中。

我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杀了李屿。

另一条则是杀了你,高力士。

然而,我并没选择这两条路。

两者皆非,我选择了第三条路。

那就是和高力士你携手合作。

当初为何做此决定,至今我还是不得其解。

高力士啊,人,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如此憎恨玄宗,结果,却打算奉上亲生女儿玉环。让她投入那男人怀抱,彼此岁数还相差一大截。

我真是疯了。

野心、奢望令人疯狂。

一旦得知将到手的大位快飞了,任何人都会更加想拥有它。

不知不觉中,我竟忘了复仇,而费尽苦心在让我的孙子成为皇帝一事之上。但也可以说,那正是复仇。

寿王当不成皇帝了。

我认为,即使暗杀掉李屿,皇上也绝不会让对其感情已冷的寿王成为皇太子。

而要把女儿送给李屿,那又谈何容易。

虽说是皇太子,单凭那样的势力,也不可能从寿王身边夺走玉环。

既然如此,索性——当时我心里如此想。

啊,高力士呀,为何当时我脑海突然浮现那样可怕的念头?如果当时没有那样的念头,今天我也不会如此与你相对而坐了。

玉环也不会在马嵬驿遭遇那般下场吧。

可是,如今再怎样悔恨,也不能重新来过。

这个我十分明白。

虽说明白,但还是会如此想。

至今为止的人生,我不知想过了多少回。

啊,如今说这些也都没用了。

总之,不知何时起,我的复仇之心已被野心所取代。

我认为,只要能实现我的野心,就算把玉环嫁给皇上也无妨。

我决心这样做!那以后,我到底做了些什么,你应该都很清楚吧。

然后,事情就演变成如你所知的那般了。

只是,我也有意想不到的失算。

那就是,我的女儿玉环并未能替皇上生下孩子。

原因出在玉环无法生育。

当我逐渐知道玉环不能生育这件事之后,我比以往更加憎恨皇上了。

皇上每晚恣意搂抱玉环,可是,总有一天他会先一步撒手人寰。

玉环才过四十岁,皇上可能就已经死了。

那时,还有什么足以救赎玉环的呢?任何救赎都没有!到了那时候,要说有什么可以让她获得救赎的,就是流着皇室血脉的皇子。只要生下皇子,或许还有扭转的余地。没生下皇子的话,皇上一旦驾崩,玉环大概马上会遭继位的皇帝赐死吧。

高力士,这道理你应该也十分清楚。

所以,那时浮现在我脑海的,就是大唐王朝的毁灭。

既然不能得手,就让此王朝本身消失于人间吧。

我暗中思量,如同大唐毁灭我们高昌国一样,我也要摧毁大唐。

光杀死皇上不足以成事。

即使皇上死了,也会有其他皇子继位。

于是我开始撒下种籽。

在你高力士心中,撒下种籽。

然后,在杨国忠心中。

然后,在安禄山心中。

在宫里形形色色的人心中,撒下种籽、点上火苗,栽培化育。

高力士,你懂吗?即使撒下种籽、点上火苗,我再如何使力,也不能在无机可趁的地方煽风点火。

方才也说过,我所做的,只是在每个人内心中本已暗藏的东西上点火、培育而已。

呵呵。

结果变成怎样了?呵呵呵。

你变成怎样了?哈哈哈哈。

当今皇上变成怎样了?这些你再清楚不过了。

〔十一〕

唉,晁衡大人,黄鹤的可怕告白就这样结束了。

说毕之后,黄鹤用濒死般的眼神,一直凝视着我。

接着,一段长长的沉默。

在房里,我和黄鹤默默对望。

如今,我已不再憎恨他了。

也对自己的性命毫无眷恋。只有一股深沉的哀伤,淹水般浸渍着我。

人,是多么愚蠢、多么可怜的生物啊。悲哀这东西,竟一视同仁地同时侵袭着黄鹤和我。

再也不能说,谁对或谁错了。任何人都错。任何人也都对。所谓人,就是这么回事吧。

想不到悠悠岁月如斯逝去。

手握权柄的皇上,会比天下人都来得幸福吗?时时刻刻穿戴华服丽饰,被众多婢女、宦官服侍的贵妃,她生前真的很幸福吗?幸或不幸,无法用身份高下或权力有无去揣度。

我们为了多少私心任性的事,而庸碌地活了过来呢?又把多少人逼入绝境了呢?啊,一切都是一样的。

此刻在我眼前的黄鹤,也是一样的。

黄鹤也为了无尽的憎恨哀伤,而虚度了一生。

为了愈合哀伤,结果所做出的行为,竟只带来了更大的哀伤。

我这样想的时候,不由得对眼前这位满布皱纹、干瘪如猴的老人,涌出一股压抑不住的爱怜。

仔细端详,说完这番话的黄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老上许多。

站在我眼前的,不过是个寒酸的老人。

“玉环……”黄鹤喃喃说道:“你在石棺中醒来时,是如何难受、如何害怕啊?此时,我全明白了。把你挖掘出来时,攻击我们的妖物们,都是你的恐惧情绪因我所下的咒而变幻成形的。”

我拼命睁开因眼翳而模糊了的双眼。

“黄鹤啊……”

我呼唤着。

“黄鹤啊……”

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然后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我只是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黄鹤啊……”

黄鹤用他黄浊的双眼凝望着我。

我的眼睛涌出温热的东西。

泪流满面。

“黄鹤啊……”

我一边哭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我的兄弟啊……”

“——”

“我真的爱你呀……”

我如此喃喃自语。

一瞬间,黄鹤用惊讶的眼神望向我。

灯台烛火,在黄鹤皱纹深刻的脸上通红地摇曳。他的眼睛映照出火红微光。

“高力士啊……”

黄鹤嗫嚅道。

那声音温柔得出人意表。

“你竟说我是你的兄弟?你竟说你爱我?”

我看见黄鹤唇边闪现淡然的笑意。

黄鹤任由眼中垂下泪珠,直看着我。

“高力士啊……”

“——”

“高力士啊,高力士啊,我失去杀你的气力了……”

“——”

“即使不杀你,你这条命也不长了……”

“应该是吧。”

“恐怕无法撑到长安了……”

“我知道。”

“就此打住吧。”

“也是。”

“你就在此一死吧。”

“嗯。”

我坦然地点了点头,同意黄鹤的说法。

“人,总有一天会死在旅途中,这是命。”

“——”

“高力士,你放心吧。”

“放心?”

“我也快死了。你先走,等我来——”

“等你来?”

“我有一件事还没办好。”

“还有一件事?”

“我必须为自己所作所为善后。”

“什么事?”

“你最好不要知道。”

一缕幽魂般,黄鹤缓缓起身。

他弯腰驼背向窗口走去。

“你去哪儿?”

我在他身后追问。

“去我的葬身之地……”

黄鹤嗫嚅说道。

“葬身之地?”

“是呀,说到葬身之地,早注定在哪里了。葬身之地……”

黄鹤手倚窗台,“高力士……”他背对着我,呼唤说道。

“什么事?”

经我追问,黄鹤沉默了片刻。

“真是高兴……”

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

我看见黄鹤的肩膀微微颤抖。

“黄鹤……”

正当我呼唤他时,“后会有期。”

刚听他说了这么一句,便看见他穿窗离去了。

“黄鹤。”

我仓皇起身,步履蹒跚地赶至窗边。

我在心中呐喊——别走!黄鹤,别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身边再也没有任何人了。

贵妃、皇上都……

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黑暗的夜色中,一轮西斜明月,微弱映照在庭院草地之上。

看不到任何人影。

很长一阵子,我定睛凝视黑暗中的夜色,宛如探看自己内心深处。

真是高兴——黄鹤临走前,留下了这句话。

晁衡大人。

黄鹤所说的高兴,究竟是什么呢?是两人今晚的长谈?不。

我知道答案。

黄鹤所说的,是我们彼此共度的这段时光。

我十分明白。

那过往的日子。

绚烂不已的岁月。

黑暗中,依稀可见那场宴会的盛况。

李白作诗,皇上谱曲,李龟年歌唱,贵妃起舞的那场宴会。

晁衡大人,你也参加了那场宴会。

连当时的乐音,似乎都还回响在我耳际。

那段梦幻的过往。

安禄山之乱时,远走蜀地避难的事。

在马嵬驿途中所发生的事。

华清池的前尘往事。

如今,一切都已成为一场空梦。

晁衡大人。

人,是何等愚昧的生物啊。

出于此愚昧的因由,人又是何等令人爱怜的生物啊。

“黄鹤……”

我也对着黑暗喃喃自语。

“真是高兴啊……”

此话随风消融于黑暗之中,随即消逝在夜的彼方,一如往昔的日子。

晁衡大人——这是我最后想对您说的话。

两三天内,我将走上黄泉之路。

而您也无法回到倭国,成为必须在此大唐终结一生的人了。

我则是思念着遥远的长安,却在这偏僻的朗州,不得不结束罪恶一生的人。

如今我所担心的是,在华清池失去踪影的贵妃。

她还在人世吗?她和白龙、丹龙,还在大唐某处一起生活着吗?黄鹤临走所留下的话,是否与此有关呢?人毕竟无法在得知所有挂意的答案之后,才踏上黄泉之路。

一如黄鹤所言,不论何时撒手,终归都是在某事的旅途中死去的吧。

人都是怀抱着种种担心、遗憾,而突然于某日、在某事的旅途中结束生命的吧。

何况你是远自倭国而来、羁旅于此的异国之人。

你该会多么怀念故国山河啊。

说来,我是来自遥远岭南之人。

幼时即被去根,为岭南讨击使李千里所买下,献给则天武后。

此后,我成为宦官高延福的养子,改姓高。

能够出人头地,至今我仍不敢想象,而深入牵连大唐王国的秘密,更是当时的我所始料未及的。

灯火已愈来愈微弱。

一如烛残灯枯,我这条命也快要走到尽头。

该是搁笔终卷的时刻了。

晁衡大人,此信交付到您手中时,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我想,或许您也可能收不到这封信,祈愿敬祷,此信能顺利交到您手中。

此致晁衡大人 宝应元年四月 高力士谨志于朗州

〔十二〕

关于高力士之死,《旧唐书》曾如是记载:宝应元年四月,会赦归,至朗州,遇流人言京国事,始知上皇厌代。力士北望号恸,呕血而卒。

所谓“厌代”,是指天子驾崩。

高力士享年七十九岁。

流放巫州期间,曾残留以下诗作:

〖两京作芹卖,

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不同,

气味终不改。〗

第三十四章 荔枝

〔一〕

惠果端坐在护摩坛前,一直在念咒。

惠果的唇舌动个不停,一整天几乎未曾稍歇。

偶尔因进食、排便、睡觉才会起身,其他所有剩余时间都在念咒。

仅在惠果起身退席时,才由他人代替惠果念咒,但为时十分短暂。

以惠果为中心,左右坐着帮惠果念咒的僧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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