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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逸势手上也拿起了一把笙。
“喔,连逸势先生也要——”
当然,习乐是宫中的基本教养,橘逸势也能玩上一、两种乐器。
讲到吹笙,橘逸势绝不输给一般人。
本来,彼时传人日本的乐器,便是经由大唐而来,其基本构造和吹奏方法,并无多大差别。
音、声该如何配合,四人简单作了安排。
玉莲取来一块绢布,披挂在脖子上。
夜深人静,玉莲身影,孑立在白天流泻而下的月光之中。
空海轻拨一条琴弦,琴音袅袅,尚且回荡在夜气之中时,逸势双手所握住的笙,跟着传出了乐音。
月光下,笙音飘向天际。
仿佛要与月光共鸣,笙音竟隐约可见了。
在月光中闪闪飘升的模样,似乎可以映人眼帘。
当笙音悠扬飘升天际之时,骤然之间,“铿当”一声,月琴的弦音拨动了起来。
空海的月琴,应和着逸势的笙音。
琴声簌簌飘落,仿如大小珠玉白天上滑落。
然后,袅,白乐天的琵琶声交叠其上。
乐音与天地和鸣。
天地为之振动。
同时,空海开始吟哦自己的诗句。
一念眠中千万梦,配合诗句,玉莲挪动了身子。
缓缓向前踏步,脚尖柔软地踮立在绒毯之上。
右手缓缓向月光伸去,随即轻快折返。
乍娱乍苦不能筹。
玉莲开始舞蹈。
白净的手指像要捡拾月光一般,在空中比划。
空海清朗的声音,冉冉飘向天际。
人间地狱与天阁,一哭一歌几许愁。
空海的声音,朗朗传人逸势耳中。
逸势的眼中淌下泪来。
连逸势也不明白,突然流泪的意义。
泪水汩汩流出。
我究竟怎么了——逸势那张脸,仿佛如此说道。
对自己内心瞬间流泻的情感,逸势看似不知所措,仅能寄身其中。
吟哦诗句、弹奏月琴之人,正是飘洋过海,经行万里,远自倭国而来的沙门空海。
与空海笙琴合奏者,乃倭国留学生橘逸势。
应合弹奏琵琶之人,则是日后扬名倭国,鼎鼎大名的大唐诗人白乐天。
而在此三人面前婆娑起舞的——是碧眼胡人玉莲。
此四人所在的场所,却是玄宗皇帝与杨贵妃曾经共同生活的华清宫。
这是何等怪异的奇妙命运啊!睡里实真觉不见,彼时——四人身后,有一组编钟响起。
发出声音的,是最小的一口钟。
玉莲停下动作,朝编钟方向望去。
音乐全部停歇。
空海、逸势、白乐天三人,同时回望身后。
看不见任何身影。
仅有编钟搁放在原地。
编钟,是挂着各式各样大小铜钟的乐器。叩小钟,会发出高音,扣大钟,则传来低音。
这回准备的编钟,全部分三层,总共二十四口,所以能发出二十四个音阶。
然而,编钟要奏出声音,绝非一人所能独自完成。
演奏编钟,必须动用钟槌。当然,这回也准备了。可是,钟槌却搁放其下,看不出有谁动过的迹象。
冷不防——又传来钟声。
明明看不到任何人影。众人发现,这次是最大一口钟发出了声响。
“看来有人大驾光临了。”空海道。
“喂,空、空海——”逸势胆怯地出声。
“放心吧。”空海向逸势道。
说的是日本语。
“随时恭候——”
空海并非特意向某人说道。
像是要阻止逸势说话,空海接着说道:“我们何不继续宴会呢?”
空海唇边浮现一抹愉快的笑容。
“别担心。我们继续吧。”
这回空海说的是唐语。
月琴弦音又响起,空海继续开口吟哦——还知梦事虚诳优。
玉莲仍然翩翩起舞。
白乐天也袅袅弹奏琵琶。
逸势再度吹笙。
仿佛也要与他们应和一般,后方传来编钟乐音。
无明暗室长眠客,处世之中多者忧。
玉莲在月光下缓缓起舞。
四周牡丹花,在月光下聚首盛开。
编钟加入合奏,逸势也渐渐不再挂意无人钟声的怪事了。
不久——大日圆圆万德周。
空海朗朗声歇,吟咏结束。
其声音却随同音乐余韵,残留在月光之下,在半空中飘荡了好一会儿,就像细小的琉璃碎片漫天飞舞一般。
不知何时,身后作响的钟声也沉寂了下来。
那时——
“啊,那是——”玉蓬低声叫道。
玉莲手指水池方向。
稍离水面的空中,浮现一个幽微发光的物体。
是菩萨。
“那不是干手观音吗?”自乐天说道。
干手观音浮现在水面之上,静静摇动干只手臂,不知在舞弄着什么。
干手观音的身影同时映照在水面上。
“好美……”逸势屏息赞叹道。
月光之下,菩萨一边起舞,一边缓漫地飘升。
仿佛在追赶消失于天际的乐音,菩萨也向天际飘去。
随着逐渐飘高,菩萨身影也愈来愈透明。
逐渐透明逐渐消失。
终于,菩萨身影飘升到在场众人必须仰头才能看得到的高度。
已经分不清是月光还是菩萨了。
菩萨身影缓缓消融于月光中,终于不见了。
“那是我给你的回礼。”
有声音自后方传来。
众人回头一看,一名白发老人端坐在编钟之前。
“因为你们让我听到了悦耳的音乐。”
灯光下,老人微微一笑。
“喔……”
空海微笑,望向老人。
“在下丹翁。”老人解释。
丹翁望着白乐天、逸势及玉莲,随后,慢慢将视线移到空海身上。
“对了,空海。”
“是。”
“先给我一杯酒吧。”
“乐意之至。”空海回道。
〔三〕
子英默不作声,屏气凝神地往前走。
他正在追赶走在前面的巨大黑影。
此刻,他人在西绣岭之中。
此处是一条羊肠小径,两旁覆满了野草。
子英脚下,是铺满石子的地面,如果往上走,小径将变成石阶。
小径两旁,耸立着老迈的枫树及粗大的巨松。
由于覆盖头顶的树梢之间,还有月光洒落,子英总算还可行走,否则,他将寸步难行。
稍不留神,前方的那道黑影,便会跟丢。
不知是身体轻巧,还是娴熟路径,前行的巨大黑影,步伐极快。
向前奔走的黑影——就是大猴。
此刻,子英尾随大猴身后。
护送厨师、乐师至山下村落后,他正在折返华清宫途中。
赤留在村落,子英和大猴返回华清宫。
此前不久——子英推测该是快到华清宫的时候——走在前头的大猴,不知绊到何物,整个身子向后翻滚。
“好痛!”
大猴坐在地上,手按住头。
似乎撞到了头部。
“不碍事吧——”
“不碍事。”
大猴起身,松开按压头部的双手,摇了两、三次。
接着,大猴又向前跨步。
脚步变慢了。
大猴终于呆立原地。
“怎么了?”子英问。
“我想起来了。”大猴说。
“想起什么?”
“我想起我忘记的事了。”
“忘记的事?”
“我必须折回一趟——”
“回哪儿?”
“山下的村子。”
“为什么?”
“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你先回华清宫。事情办好,我就回来。”
“所以我要问你是什么事呀?”子英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总之,你先上路。我去去就来——”大猴说。
“我懂了。”
到底是什么事,子英不得而知,却也只能如此作答。
“我马上会回来。”
说完,大猴转身,走下方才爬上来的山路。
起步往上走的子英,也停下了脚步。
大猴的事,他觉得有些怪异。
不愿明说事由,让他感到不解。
此种情况下,大猴还要赶回山下村落的理由,令他难以想象。
或许,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空海和大猴之间曾有某种约定。
大猴应当是突然想起此项约定,才说出这番话的吧。
于是子英也掉头折返,追赶在大猴身后,开始往下坡走去。
说来,子英确实是奉命派遣到空海身边当差的。
然而,那是奉朝廷之命。
本来,他就在朝廷当差,会被派到空海这儿,完全是遵从柳宗元指示。
正确地说,自己该当听命的对象,是柳宗元。
当然,关于这回华清宫之行,他早已详细回报柳宗元。
空海也没要求他保密,而且这是他的任务。
关于华清宫之行,柳宗元不抱太大期望。
“察觉任何异状,立刻回报。”
柳宗元如此吩咐子英和赤。
遵照指示,此刻,赤该已快马飞报长安了。
至少,在看到数量如此惊人的狗尸之后,他不能不立刻上报。
因为有人在华清宫作法下咒,肯定错不了。
子英再一次对空海的直觉——或说能力,感到震惊。
子英打算对空海说,赤留在山下的村子,但对方若是空海,一定可以猜出自己或赤其中一人,会策马奔回长安通报吧。
如果空海和大猴隐瞒自己,准备做出什么事,子英也得查明到底是什么。
此举若是大猴个人行为,也还是要查。
大猴究竟想干什么事,子英必须先行了解。或许,大猴折返回去,就是想查明赤在不在村子里。
此一想法,在子英脑海中翻腾起落。
大猴转身下坡,还不算太久。
刚好是尾行跟踪的适当距离。
蹑手蹑脚走下坡,马上便看见巨大的人影出现在月光下。
这道人影正是大猴。
他的身影十分诡异。
他并有没赶路前进。
大猴停下脚步,正望着一旁树林。
子英顿步,压低身子,侦察大猴动向。
大猴有时望向林中深处,有时又在月光下观看自己脚边。
他的模样不像在搜寻掉落的东西,也不像在寻找哪个人。
不久,大猴跨步向左边树林走去,子英这时才了解大猴在找什么。
大猴似乎在寻找进入树林的入口道路。
大猴灯也没提,就这样走在深夜的树林之中。
树林内的枝叶还不像夏天般那么繁密。
月光正好也可照射到林中。大猴似乎借助那月光,行走在林子里。
子英尾随大猴,也穿入树林。
大猴的方向,看来是朝着华清宫南侧的西绣岭。
“奇怪——”
西绣岭一虽说是山,却盖了许多殿堂。
冬天一到,长安的政治机能便整个移转至此地。
山中到处铺设石阶小径,也建造了不少大小楼阁。
而今,楼阁若非遭到盗贼所拆窃,便是任其毁坏倾颓。
大猴究竟要去哪儿?子英默默地在大猴身后追赶。
此时,大猴终于停下脚步。
他站在一栋屋顶毁坏、陈旧腐朽、看似道观的建筑物之前。
大猴在原地呆立了一下子。
然后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
此时,子英感到困惑了。
自己到底应不应该尾随进去呢?虽说大猴还没察觉已被跟踪,但若走进那座道观——总之,先靠近道观,由外窥伺内部动向,应该没有问题吧。
于是子英悄悄向道观挨近。
大概是屋瓦大半都已掉落了。道观四周散落着碎裂的瓦片。
从大猴进入的附近窥伺,部份屋檐已腐朽洞开,月光自此射入。
看不到大猴身影。
道观内部,像是用灰墙隔成数个房间。
大猴似已走进其他房间。
正当困惑不知所措时,突然传来了声响。
那是大猴踩在地板上的脚步声。
那声音,有时像是在搁置某个小东西,有时又像在摩擦那个小东西。
就在此时——灯亮了。
出乎意料之外的明亮灯光,辉映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