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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或是贵妃殿下到底是否幸福,我终究还是在意的啊——”
“逸势啊,你真是个正直的汉子。”
“我吗?”
“嗯。一般人是不会对别人说出这番话的。”
“因为你不是别人。空海,是你我才会这样说。话又说回来,刚刚乐天先生不是说,宫里发生奇怪的事?”
“嗯。”
“猫和苍蝇?”
“看来,事情将要开始了。”
“什么事?”
“五十年前尚未结束的事——”空海说。
“经过五十年还未结束?”
“嗯。”
“玄宗皇帝死了,晁衡大人、高力士大人、李白大人、黄鹤,加上贵妃也都死了,你说还有什么没结束呢?空海啊。”
“人的……”
“人的?”
“该怎么说呢?逸势。”
“空海,问话的人可是我哩。”
“怨怼或憎恨,或是更……”
“更什么?”
“应该是人。”
“人?”
“嗯,终究是在于人。”
“光说是人,我听不懂。”
“是一种情感。”
“情感?”
“情感就是人本身。”
“倘若情感是人本身,那不是永远不会结束?”逸势说道。
“逸势,你说什么?”
“我是说,倘若情感是人本身,只要这世上有人,情感就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正是如此。”
“譬如,无论谁死亡,或谁出生,或经过数十年、数百年、数千年,情感会一直伴随人而存在,永远不会结束。”
“逸势,你真行。”
“行什么?”
“现在你所说的话。”
“说情感不会结束这回事吗?”
“正是。”
“被你赞美,真开心,不过,这不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这种理所当然的事,更加难以理解。”
“是吗?”
“是的。”
“然后呢?”
“所以才需要佛法。”
“佛法?”
“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教。”
“密教?”
“正是密教。我特地前来长安想取得的东西。”
“唔。”
“佛法说,这世间物一切皆空。”
“空?”
“是的。”
“什么都没有的意思?”
“不,不是。”
“那是怎样呢?”
“怎么说才好?”
“你刚刚不是说过,一切皆空?”
“是说过。”
“也就是说,现在我所看见的地板,对面的庭园,庭园里生长着的松树、盛开的牡丹花,也全都是空?”
“没错。”
“那么,你又是什么呢?”
“我也是空。”
“那我呢?我这个名为橘逸势的人,我也是空?”
“是空。”
“我是空?”
“你听好,逸势。”
“嗯。”
“你是谁?”
“空海,你在说什么啊,我难道不是橘逸势吗?”
“那么,橘逸势现在在哪里?”
“在这里啊,就在你眼前。”
“那么,我眼前的眼睛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鼻子是橘逸势吗?”
“不是。”
“那么,嘴是橘逸势吗?”
“不是,嘴巴不是橘逸势。”
“那么,耳朵是吗?”
“不是。”
“那么,脸颊是吗?额头是吗?头是吗?”
“不是。那些都不是橘逸势。”
“那么,躯体是橘逸势吗?”
“也不是。”
“那么,手臂是橘逸势吗?”
“不是,手臂是手臂。手臂不是橘逸势。”
“那么,脚是橘逸势吗?”
“不是。”
“既然如此,我就夺走你的两只手臂。去掉两只手臂之后,剩下来的是谁?”
“是我啊,橘逸势。”
“那么,再夺走两只脚呢?”
“剩下来的还是我,橘逸势啊。”
“那么,先前你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我全部夺走。”
“全部?”
“现在已夺走了两只手臂和两只脚。然后,再夺走躯体。接着再夺走眼睛,其次是耳朵。嘴巴、鼻子、头也通通夺走。结果,剩下的是什么?会剩下橘逸势吗?”
“不,什么都没有了。”
“这不是很奇怪吗?”
“哪里奇怪?”
“我夺走的东西,全都是你先前说不是橘逸势的东西。既然如此,为什么你会消失不见了?”
“不知道。”
“这就是空。”
“什么?”
“那我再问你一次。”
“嗯。”
“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在那里。那是橘逸势吗?”
“是。”
“那么,如果是一具死尸,又当如何?”
“什么?”
“橘逸势的眼睛、耳朵、嘴巴、鼻子、头部、躯体、两只手臂、两只脚,全都在那里。只不过它们依附在死尸之上,又当如何?橘逸势的死尸,是橘逸势吗?”
空海问道。
“唔……”逸势呻吟起来:
“我是儒者。”
“儒者又怎样?”
“以儒者的立场来说,答案只有一个。橘逸势的死尸,不是橘逸势。”
“那正是空。”
“空?”
“那么,我再试问。”
“又要问?”
“橘逸势到底是什么?到底基于什么,让别人称呼你为橘逸势?”
“唔……”
“基于什么?”
“唔……”
“说呀。”
“空海,你说。既然你问了,就应该知道答案。你快告诉我。”
“是魂魄。”
“魂魄?”
“是的。别人称呼你的魂魄,叫作橘逸势。所谓橘逸势,指的是你的魂魄。”
“唔……嗯。”
“不过,逸势啊。就算是你是橘逸势的魂魄,你能只以魂魄向别人表示,这是橘逸势吗?”
“不、不能。”
“是的。基于此道理,你的魂魄与美丽、悲哀、喜悦这类东西的性质,是相同的。”
“空海啊,你怎么说出如此毫无道理的话呢?”
“绝非毫无道理。”
“我完全摸不着头绪了。”
“你听好,逸势,当你眺望日落时,内心会感受到美丽或悲哀的情绪吧。”
“嗯。”
“那么,你能从那日落之中,单独取出你所感受到的美丽或悲哀,给别人看吗?”
“——”
“怎样?”
“不、不能。”
“道理正是如此。因为美丽或哀愁,并非存在于日落之中,而是存在你的内心里。”
“存在哪里都一样,空海。因为不论是在日落中,或是内心里面,无论哪一边,人都无法从中单独取出悲哀或美丽给别人看,这是不可能的事。”
“你这不是很明白了?”
“所以呢?”
“虽然不能取示于人,但美丽或悲哀却确实存在。不过,无论美丽或悲哀,都因为有日落和凝视日落的你的存在,才能存在于这世间。光是日落或你本身,是不够的。”空海凝视着逸势,如此说道。
〔七〕
“换句话说——”逸势一边思索一边说道:
“某个物体存在与否,必须具备两个条件——物体本身与感受到那物体的人心之作用。”
“嗯。”
“那我也是这样啰?”
“没错。”
“所谓橘逸势,指的是橘逸势的身体、手足、脸孔、声音,因为有了这些,才能存在于这世间?”
“正是。”
“这就是佛法所说‘色即是空’的道理吗?”
“世间所有物,皆以这种形式存在着。不论你或牡丹花的存在,都基于空色不可分离的道理,而存在于这世间。”
“唔……”逸势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
“怎么了?”
“空海,你刚刚说过,这世间所有一切都是空。”
“嗯,我说过。”
“那么,刚刚说过的人的情感,又是什么呢?浮现在人心的情感,也是空吗?”
“是的,逸势。”
“那么,悲哀是什么?人心被撕裂般的悲哀呢?”
“逸势啊。所谓色,是指这宇宙存在的所有物。那不单是指人、牛、马、牡丹、石、蝶、雨、水、云这些。”
“——”
“浮现在人心的所有一切,也是色。”
“——”
“男人爱慕女人的情感,女人爱慕男人的情感,那也是色。”
“憎恨也是吗?”
“没错。”
“悲哀也是吗?”
“悲哀也是色。色即是空。”
“色即是空吗?”
“因此,悲哀也是空。”
“空海,倘若如此,倘若悲哀是空,那么,人的悲哀可以消解吗?”逸势问。
空海望着逸势,然后徐徐摇头。
“逸势啊,即使理解了人的悲哀本然是空,也无法消解悲哀。”
“——”
“事情正是如此,逸势。”
“空海啊,你刚刚不是说过,正因为人心的情感无止尽,才需要佛法?”
“说过。”
“倘若悲哀也是情感的一种,那么,不是可以借由佛法消解吗?”
“办不到,逸势。”
“为什么?这么说来,佛法无能为力?”
“没错。佛法无能为力。”
“怎么回事?”
“在统辖这个宇宙的法则面前,所有一切都是无力的。连佛法也不能例外。因为佛法自身已言明,佛法是没有力量的。这就是佛法。”
“——”
“逸势啊,所谓佛法,就是这宇宙的法。那个法与这世间一切紧密贯连。”
“——”
“法也算是答案之一。”
“答案?”
“世间一切都会变化。”
“变化?”
“持续不断地变化。无论任何物事,都无法永恒存在于这个世上。”
“——”
“譬如,花会开会落。人无法青春永驻。人会衰老然后死去。非人独然,虫、马、犬、树也一样。”
“我也是吗?我也是这样吗?”
“没错。”
“空海,那你呢?”
“我也是。”
“——”
“不论是谁,青春不可能永远停留于其肉体之上。”
“那么,这张书桌呢?”
逸势手指着眼前属于空海的书桌。
“书桌也是。”
“石头呢?”
“石头也一样。”
“那么,山怎样?”
“山也一样,在这法的面前,不可能永远是山。”
“这天地怎样?”
“天地也——”空海断然地说道:
“即使天地也是如此,不能经常以一种形式持续——”
“——”
“人会衰老。山跟天地也会衰老。会一直变化。对人来说,山和天地看似永恒存在,那是因为人所生存的时间,和山、天地所生存的时间,有很大的不同。山和天地生存在比人更巨大的时间之中。因此,人的尺度便无法度量山、天地。”
“——”
“逸势啊。在这法的面前,连佛陀也不例外。”
“这——”
“释尊不也会老、会死吗?连佛陀也逃不开如此的命运。”
“那么,佛法究竟是什么呢?空海。”
“连释尊也会老、会死,这就是佛法。”空海提高声音说道:
“你听好,逸势。就算理解了佛法是这天地之法,也不表示人可以永生。”
“——”
“道理是一样的。”
“什么道理?”
“关于悲哀。”
“喔。”
“也就是说,就算知道悲哀是空的道理,悲哀也无法消解。逸势——”
“什么意思?”
“人会逐渐老、死。任何东西都不能在这世上永存。悲哀也不能因为理解了天地之法而消失。清楚明白这样的道理——”
“会变成怎样?”
“人才可以面对悲哀。”
“——”
“人才可以视悲哀为同类,而接受悲哀。”
“——”
“逸势啊,你放心好了。即使是悲哀,也无法永远持续下去。了解这层道理,人才可以和悲哀共存。”
“——”
“可是,逸势啊。”
“什么?”
“和人的一生相比,悲哀有时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