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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病中,床前却仍然守着那么多的人,一件一件事,都要向他汇报,大的小的,一应要他拿主意。他只觉整个人发虚,却硬要强撑着,头疼的厉害,也只微一抿唇,抬手轻轻摇了摇,穆显便心中有数,即使腿下晃虚,也只得硬着头皮趋前一步。
夏芊衍慢慢挪到床前,看他一眼,声音细柔:都湿了,要不要换件衣服?
他略一凛,深黑的眸子像漆墨,唇色却仍是煞白。顿了两秒,他终于虚弱地抬手,挥了挥:以后,有事去外面找我,你不必进来。他病着,因此声音也是温吞的,听不出话中喜怒。夏芊衍稍一顿,很快笑了起来:好,以后记着了。那我去拿衣服,别浸了汗不换,要病的。
穆枫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凛着身子,坐在那里,眼前朦朦似笼着一团雾气。他眉目镌刻如画,即使在病中,微一抿唇的细小动作,也能够吹皱一池春水。这个男人生的太漂亮,如果不是这么多年杀伐历练,为他增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这样精致的眉骨攒锋,恐怕实在难以威慑幕僚。
你哥现在做事还好?他突然道,声音有些哑。夏芊衍一愣,在确定他是对自己说话之后,语气明显溢着欣喜,才走几步又折了回来:我哥现在挺忙,几片生意都是他在管,三藩的大小势力都连成片啦!上次我回家,都没见着人,嫂子说,哥又出去了,跑的脚不点地。
穆枫笑了笑:如今,三藩大半家业都在他手上。
她知道穆枫那话是什么意思。最近几个月,穆枫一直都在收权,调整产业,因出了穆成一事的缘故,他对身边人的信任也起了微妙的变化,调整了身边亲信几个人的职务,反倒对夏京传委以重任,青眼相加。府里已经有了窃窃碎语,说是夏京传献美有功,到底男人都爱腥,前头褚家的小姑娘刚走,后头就有接替的人来了。穆枫对她这三月来的态度变化……她自然更是心知肚明。只是她没想到,穆枫竟肯在那么多人面前,和她谈起夏京传的事,那是不是代表……穆先生对她身份的明朗化,多少已经有过考虑了?
一屋众人倒是有点尴尬。她一咬牙,心里闪过一个过火的念头,索性让屋里这帮为穆氏江山尽心竭力的所谓功臣看看,他们一众仰望的穆先生,是怎样待她的。因此,她靠向穆枫,盈盈笑道:我知道你疼我。我哥的事,我都记着。心里却是惴惴忐忑,谁知穆枫下一步会怎么做,肯不肯给她颜色?
他唇角轻扬,眼神似乎有一瞬怔忪,但很快朝她笑道:衣服不换了,我想喝鸡汤。
她自然欣喜,答应的很快:我叫厨房去弄,煨只老母鸡,也不慢的!你等着啊!
恰在这时,穆昭行也送了老太太回来,踏进门时,正听见穆枫说要喝鸡汤,他自然不傻,跟了穆枫这么多年,穆先生肚子里肠子绕几个弯他都清楚,夏芊衍迎头差点撞上他,一避,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正要走时,却被穆昭行叫住:表小姐,穆先生的意思是,要喝合他口味的鸡汤——熟人做的最好,比如说,上次宴会,有个愣头青提着活鸡转错了方向,差点冲撞了穆先生……他涵义深长地一笑:他手艺应该不错。
夏芊衍被他一句没来由的话撞的昏头转向,只得觑穆枫,穆枫却已经收敛了神色,脸上无惊无喜,那一身惊汗,也已经收了回去,衣服贴着皮肉,隐有汗渍。
穆显有一张辨识分明的脸,穆枫愈瞧他心里愈是窝火,还没说上两句话,那脸已经黑的不像话:你走的时候,我是怎样吩咐的?他说话激动,才撂下一句话,又咳了起来。
穆昭行顿了顿,知道此时这位先生正在火头上,他有话也不便说。便只是略带焦虑地关心一句:穆先生保重。
穆显脸色也是很不好看,本来此行回来就做好了被穆枫责骂的心理准备,因此那位先生甫一动怒,他倒还受得住,垂首听训。
说话。穆枫左手摁着床沿,这时倒没了怒气,只吐这两个字,眼里却血丝满布。
穆显一屈身,声音极低:人跟丢了,那船,失火了。他矮着头,根本不敢看穆枫。心思正恍惚间,却听见头顶上方咳嗽声一阵接着一阵,他心里惴惴,也担心穆枫的身体,紧凑着说道:穆先生,我们的人已经去找了!只要一有消息,马上就会回报三藩!
好好,好极了,穆枫连说三个好,那目色已是极黑,深深浅浅如同月光底下晃着的一汪清潭,唇角微微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他似在笑,只有穆昭行那样跟随身边多年的人才有经验,那正是穆枫怒极的表现,他果然,在短暂的喘息之后,掖着怒气道,我费尽心思让你跟着她,是为什么?你很好,做的很好!那么个大活人,暗里有多少人接应?你让她在巴士海峡说没就没了!
穆显骇的一怔,唯唯说道:请穆先生责罚,这次……实在是我做的太错!太不谨慎了!
穆昭行已经接道:你知不知道轻重?东南亚是毒枭窝子,你把太太在那里弄丢……你!他咽了一声气,看穆枫表情凝重,也不敢僭越指责。
责罚?穆枫冷笑道:你是得力的属下,我怎么会责罚你?你很有胆,把太太弄丢了还敢回来复命?他微一抬手,面上似镀了一层薄雾,霜冷似冰:好,很好,我冲的就是你这份胆量!这样的人才,自然要留着……他仍在喘息,显然是在竭力克制咳嗽。手抓着锦被,指骨已经微泛白,呼吸陡然变重,那手指竟也跟着微微颤抖起来。
穆显听不出他话里何意,似乎有讽刺,但穆枫却喜怒不形于色,好似也没有太过责备。穆显一时傻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许久,才听见穆枫声音沉沉,语气里透着疲惫:
你去东南亚多走走,一定要把她平安带回来!
说到这里时,他却突然一顿,若有所思,继而轻轻摇头:不,现在还不能把她带回加州……见到她,好好安置,让她在清迈等我。你们……好好照顾她,他闭着眼睛,声音愈发低,务必,要确保她平安!一根头发丝也不能少!
穆显点头,正要退时,穆枫突然睁开了眼睛:也不要太担心,她走之前,我悄悄把玉玦给了她,东南亚白粉佬总要卖我几分面子!一见玉玦,就知道是三藩穆家的人,——至少也得是穆枫在意的近亲。白粉佬扣着她,拿她做筹码也好,交易也好,只要我这边松口,阿季至少安全无虞。
他想的周到,竟然连这些小细节都安排好了。听他提到玉玦,穆昭行不禁瞟向他敞露的胸口——脖子上果然空空无物,不由吸了一口冷气,三藩穆家当家先生唯一的信物,竟然就这样被当做普通饰物,交由一个女人,带去了东南亚。
那块玉玦是最好的保命符,他此前做了最坏的打算,明明派了那么多人暗里跟着,却还是把命根一样的玉玦,悄悄挂在了自己太太的脖子上。以防不测。这不测,还真是来了。
穆昭行不由心中唏嘘,既然那么在意,那夏芊衍那事……又怎么个算法?
穆显点点头:穆先生放心,我马上去东南亚守着!白粉佬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随便动穆先生的人!
你先走,我身体恢复点了,他略一仰头,眼中光线淡淡,就去东南亚接她。
正文 第49章 心字两重(5)
鸡汤很快就被送进来。
是夏芊衍亲自端着的。热腾腾的滚油圈儿浮着;挑剔的精肉;几点葱花,一闻,扑鼻的香味。她递给穆枫;婉婉笑着:喝完还有,我再去盛。
穆枫抿着唇;似乎有点不悦。接过汤碗时,忽然发现夏芊衍身后还跟着一个人;顿时眉毛微扬:有事?
那人立在那里战战兢兢,看来像是厨房跟起来的人。穆枫何等聪明;当下便想到了什么,手举着那只盛鸡汤的碗;目色微变:不是我要的?
夏芊衍轻声回答:厨房大师傅说,那个打下手的伙计已经离开了,他上次在宴会上提着活鸡闯进了前室,已经被训了一顿……
穆枫眼神越过夏芊衍,直逼后面跟上来的厨房伙计,那伙计也算机灵,与穆枫视线微触,便低下了头:穆先生,师傅让我上来回复一声……那伙计新来的,以前府里没怎么见着,估摸着厨艺也不算好。好在炖个鸡汤不是难事,厨房随便什么人都可以上手……
那伙计回完话,连看都不敢看穆枫一眼,慢慢退后。
穆枫支着床沿,许久都不说话。脸色却愈发显得白,在平静的沉默中,周身都散发着一种叫人生寒的气场。他只微一凛,眼睑处投下一片阴影,那光线随着睫毛的颤动而微微抖了一下。
穆昭行连大气都不敢出。
忽然,他反手一扬,将托着的汤碗狠狠摔在地上!整个身子因为突来的暴怒而微动,他仍然坐在床上,呼吸沉稳,那双眼睛,却蒙着一层戾气,俨然如同深邃的漩涡,深黑晕沉,叫人发怵。
汤碗在夏芊衍脚边砸开,碎瓷四溅,滚热的鸡汤泼了一地,毁了卧室精美的地毯。她吓的不轻,幸而躲的快,才没被碎瓷片伤到。
一室众人骇的大气也不敢出。穆昭行抢在穆枫大怒之前已经训起了人:连个厨子都看不住,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啊?!
有人站了出来:穆先生,我去找!他应该走不远,加州是穆家的地盘,联邦政府是我们的朋友,只要我们上心,海关那边连只蚊子都飞不出!
虽然对手下人严厉,但穆昭行的做派多半是做给穆枫看的,毕竟他和一窝手下才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穆枫大动怒,首先受罪的就是他。此时他向手下先发难,也是为了抑穆枫的火,因此这时已经反过来替手下求情:穆先生,他们不知道那厨子的重要性,可能打个盹眼窝子那边漏条缝,还没回过神来人就给跑了!穆先生调养身体要紧,千万不能动怒!人,我马上去找!他说的急促,喘了几口气才歇下来。
眼睛不由地上抬,轻轻觑了穆枫一眼。
穆枫仍是一脸淡淡,看不出是喜是怒,穆昭行稍微犹豫,正要说话,忽见穆枫轻轻晃了晃手:算了,他眉毛微扬,瞧着他们,不必找。他算救过我一命,让他走,算我还他救命大恩。
穆昭行了然于心,轻叹一口气,挥了挥手,屋子里不相干的人都退了出去。
穆显抬起了头。
夏芊衍偷觑穆枫一眼,想问他那个厨房跑走的伙计什么时候救过穆先生,可一见穆枫脸色不太好,想问的话又憋了回去。
只是一恍神,正接着穆显的目光,夏芊衍晕头转向,这个人……怎么这样眼熟?
他应该是穆枫的得力手下,这种秘密汇报的工作,穆枫向来只给自己信任的人。眼前这个穆显,恐怕又不知是哪方收回来的线人,三藩要情报,他们这种精挑再三的暗谍自然三不五时就要回加州总部汇报。
穆枫见她在看自己手下,不由笑笑:穆显,抬起头来,让夏小姐好好看看。
夏芊衍骇了一跳,穆枫是什么意思?但当她仔细看那张脸时,终于了然穆枫这么做的目的。
因为……穆显的这张脸,不止她熟悉,可能几个月前远来加州的各方宾客,也终生难忘!正是顶着这张脸的男人,在穆枫为自己太太盛办的宴会上,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他出现的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