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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轻轻咳了一声,西府院里,数点寒梅,开的正好。
眼前是嘈嘈的一片声响,医护人员、家里的小丫头、小保姆不时奔进奔出,在眼前惶惶乱乱地窜,像一群没头的苍蝇。
救护车在外面停了一排。伦敦最好的医院,被他搬进了许家。
他的心跳的很慌乱,手掌裹覆那枚玉扳指,掌心沁出了冷汗,不知觉地,连指骨都沁的煞白。
内室终于有了动静,有人出来——许谦益上前一步,失措地抓住那个小丫头的手:怎么样?
生了——小丫头脸憋的青紫,就在许谦益要些微放下心时,那小丫头喘着气,几乎要哭了出来:没……没气儿了,是个男孩子……
怎么——他眼前一阵眩晕,只觉天都快倾下来。
没了,太晚了!孩子呛了羊水,窒息……
那你们太太呢?
……尽力!小丫头喘着大气:医生说,尽力……
就像一记闷雷,迎头劈来,他差点没站稳:里面人手够?
小丫头点头:多!人很多!医生说……我不用进去了……我……
那你去通知外面,叫他们联系许致祁先生,就说……许谦益想了一下,想在头脑里搜索最适合的措辞,但他此刻脑袋里一片混沌,根本想不来事,便什么也不顾了,仓促地交代:让他们去联系许致祁先生,他——他应该在拉斯维加斯!叫……他回来!就说,就说……阮太太快不行了……
他混沌倒出一筒子话,这才发现自己整个人一片混乱,连基本理事能力都没有,小丫头应了一声,慌忙跑走去办事,留他一个人立在梅花树下发怔。
那么多人,都在看他笑话,许致祁那几个姨太太有过来探情况的,走过他身边时,窸窸窣窣嚼着碎语,管不住她们手下爱乱嚼舌根的姑婆。
蔡玉娥很快派人来请他走,他心里乱的很,只说:去告诉姨妈,小叔的孩子没保住,我——我就在这里等等,不进去……
他几乎是在恳求——那么谦卑,不进去,不进去,只要站在梅花树下,看看就好。亲耳听一声,她平安。
他是整个家族的怪物,爱上一个女人,然后,她嫁给自己养父的亲弟弟——他名义上的小叔,再深的感情也只能掩藏,连同那些甜蜜的回忆,在心里一并烧旺,遣一场滔天的大火,将荒草一样横生的杂念,全部烧掉!
悲剧起源于一场家族阴谋,叔父辈们根本不服他这个与许家毫无血缘关系的外人不断深入地掌权,他自耶鲁毕业后,短短三年时间,几乎完全掌控伦敦地下王国,致字辈的叔父,没有一个服他!他和阮素岑,情愫早生,却被心怀叵测的叔父们利用这段感情,将他逼至尴尬的境地,害他生不如死。
后来因果种种,憨厚老实的小叔叔许致祁在未明真相的情况下,娶了阮素岑,许致祁是情深,爱的那么小心翼翼,才会在知道自己太太心中另有所属时,那么痛苦愤怒,情生变,竟能让人变的那么彻底。
此后,许致祁像完全变了个人,夜不归宿,对家里太太冷暴力不断,带回一个又一个女人……
阮素岑的生活顿时天塌地陷。
再之后,他看不过眼,深陷,弥足深陷,原本克制的万分辛苦的感情,一瞬爆发如山洪,天崩地裂。他做错事了,做了一件大错事!是他一时克制不能,坐实了这段□,他害了她,终归是害了她。
东府西府,隔了一堵墙,却渺如万里层云,悔之,再悔。他在这里座上,做他权势滔天的小许先生,阮素岑却承受着一个女人最不堪无奈的谩骂。
他的那些叔父们,用尽心思,用私隐渲染再渲染,故事愈发生动,他居高座而生寒,想必一墙之隔的阮素岑,更如是。
但终归是他错了。
从头到尾,都是他错了。
初见阮素岑时,她一袭白衣,靠在墙上,如同画里走出来的仕女,那时她生着病,身材弱怜,腰身盈盈一握,靠着墙,连手都虚的发颤。
就像那年圣弗朗西斯科唐人街上的中餐馆里,他母亲靠在墙上的样子,一晃眼,这么多年过去了。可是他仍然想念。
阮素岑出现的那个下午,那个挥之不去的场景,让他想起多年以前加州阳光穿过他母亲鬓发的样子,就在那一瞬间,他好似又被加利福尼亚州的阳光拥抱。而眉角如一的女人,一个浅笑,轻易刻进了他心里。
情深,缘浅,这一世,就那样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记得三藩爱慕我们穆先生的阮素泠吗?这位阮素岑,就是她姐姐。。。所以在三藩的时候,阮素泠才会叫许谦益姐夫……
正文 第55章 番外许谦益篇
他兀自心痛;沉坠在冗长的回忆中,那些翻覆的过往潮水一般将他淹没;他奋力划动手脚;却仍然沉坠……沉坠……
那种窒息感像扎紧的麻袋,将他整个身子捆束,包裹。一层一层;挣不得,脱不了。
忽然,门里闪出一个瘦小的影子;直向他冲来。许谦益抬头看时;小虞已经扑到了跟前;一张脸上全是泪水,整个人已经哭的不行。
怎么了;小虞?他温声问道。
那小虞抬头看他,忽而乍乍然惊恸:许先生,多亏有你,多亏有你……她一把抹了眼泪,努力平静下来,这才端端正正向许谦益道:太太……太太请您进去。
他一愣,人竟然僵在那儿。
我知道,是为难了许先生。小虞低下头,不敢看他:我看……太太是有话要跟许先生说。左不过吊着一口气儿,人言可畏,谁要嚼舌根的谁嚼去,我们……说到这里,小虞再也忍不住,捂脸哭了起来:我们太太……熬不过去了呀!
她……怎么?许谦益一惊。
这天,这空气,这窗,这门,都是冷的,都是冰冰凉的!只有春光,仍是温的,带着一点人体的气息,却被这些冰冰凉的东西,生生给冻住了!
他再也顾不得,跨腿,和小虞一起,进了内室。
院里几点新梅,仍在枝头盛放,暖暖淡淡的黄,映的一树新绿更加盎然。簇簇似几团新绒,伸手一摸,心头都酥软了一般。
隔着那样漫长的光阴,这一见,好似半生都恍惚过去了。他站在距床边不远处的帷帐外面,帐里有人影,仍是那个极淡极薄的影子,就像初遇时候的样子,阳光很清淡,她病中,整个人都很虚弱,腰身盈盈可握,投在墙上堪堪只是一层极薄的影子。
帐中那人已经虚乏无力,连医队都退了出去,英伦最好的医疗队,妇产经验最丰富的医生,以沉默宣告回天乏术。
隔着一重帷帐,堪堪两个世界的轮回。
他轻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心头梗的难受,鼻尖已经酸涩不能自已,真想逃避,一回头,是百口莫辩。
病床那边却飘来气虚的声音:谦益,你如果见到素泠,代我……好好照顾她。
是她。这么多年了,这样悲伤的见面,她恁是连珍重两个字都说不出来,只是像老友那样,信任地托付给他,她的妹妹。
许谦益哽着声应了一声:好。
她忽而如在梦中,那声音飘虚的恍在远天之外:……好好照顾素泠,她……也很可怜。
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喘息,伴着几声咳嗽。小虞将她扶起来:太太,太太……叫了她几声,却突然哽住,再也说不出话来。
许谦益愣在那里,终于艰难地迈开步子,撩起了帐幕——她素颜,看起来憔悴了很多,脸上没有一丝血气,嘴唇白的吓人。
他动了动唇,突然觉得眼睛疼的要命,滚热的泪水再不受控制,顺着两颊滑下来。
小虞很急促地叫他:许先生,太太有话要和你说!
他略怔,睁眼时,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眼前早已一片模糊。他走至床前,毫不避嫌地在床沿坐下,小虞知趣地退开,他的手轻轻搁在膝上,拇指那枚羊脂玉扳指正巧落在最好的视线内,迎着屋外天光,通透明亮,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竟是物似其人。
阮素岑吃力地抬起手——
他懂,轻轻伏低身子,将耳朵凑近她。
她突然笑了,眼角有清泪溢出——然后,吃力地撑着身体,把头昂起,附在他耳边,唯有这样一句话,痛的人肝肠寸断:
不悔……仲子逾我墙。
垂垂老矣。那手垂下之后,就再没抬起。她阖眼,好似完成了一生一世唯一一桩事,呼吸,沉的没了边。终于静下,静下来,再停止……
眼泪顺着衣襟滚进脖子里,还是温热的,不久之前它还沸腾如血液,如今却在初春的阳光里渐渐冷却。
连人都不温了,那泪又堪堪挨得过寒冷?
院子里,除了那枝新梅,再也没有什么是温的。
不悔仲子逾我墙。那样清淡薄弱的呼吸,一口一吞,那声音,清雅似其人,说出这句话时,整个人都是轻快畅然的。那是她这一生,做过最勇敢的一件事。
但是,苍老的光阴再也不会给她余生了,就此静止,就此结束……
许谦益站了起来,那枚扳指,轻轻擦过眼前,一贯的儒雅,一贯的风度,他温声道:阮太太过去了。
过去了——一剪新梅,也落了。
不悔仲子逾我墙。很早的时候,似颦儿和宝玉窃读西厢,他们也有过那段偷看闲书的日子,彼此年岁相仿,有太多共同的语言,类似的气质,类似的爱好,一起看武侠,读闲书。不悔仲子逾我墙,是《倚天》中纪晓芙一章的题头——不悔,不悔……再过这一生,她还是不悔啊。
和他在一起,悖越了伦常,在这样死气沉沉严守规矩的大家族中,她是异类,是不守妇道的反面教材,那么多的脏水,那么多的闲言碎语……可是,奈何桥上走一遭,再过这一生,她仍是不悔。
外面已经有人出去报丧。
小许先生突然回过头,看着她,淡淡吁声:其实——我好想你。
好想……你啊。
一抬腿,迈出了这间屋子,屋外流光浅浅,天色却暗沉了许多,好似蓄着一场大雨。那枝头几点黄梅,不知何时被风吹落,绒团似的在地上打转儿。
一场硬仗,就要从这里开始。
许风宁几乎和许致祁同时回到伦敦,两场丧事,两方的阵势,百年老族的屏障,在伦敦下不停的雨中,摇摇欲坠。
他极爱喝茶,沏新雨龙井,躲在书房中,听雨声,品茗,恍恍一下午,过的太快。等到想要抽身活动时,却发现,天已薄暮。
伦敦这雨,像是永远也下不停似的。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他的手轻轻摩挲着扳指,通透的羊脂玉内侧,有略微不平的凹槽,手蹭着时,触触有感。
用倍数稍高的放大镜看,就能看见清晰的字迹,正是这首诗,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字字泣血,他不清楚这首诗是什么时候被何人,刻上去的,自这枚扳指归属他时,那首诗就已经在了。也许连他的养父都说不上来。
毕竟,许家是百年老家族,那传世羊脂玉,更不知就沿历史,传下了几代。几百年前的事,谁会记得?也许是祖祠中供奉的列祖牌位上的某一位,那么有兴致,在某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