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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的地方,有安蔓的惨叫声……
秦放一个激灵,眼睛陡然睁开,身处的环境让他完全懵了,脑子里一阵阵针刺样的疼,心跳的特别厉害,有些呼吸不顺,像是高反的征兆,他挣扎着从后座上坐起来,头靠着头枕缓了一下,然后几乎是下意识的偏头朝一边的窗外看。
不远处,安蔓蜷缩着身子在地上痉挛,有个男人脚踩在她身上,手撑着膝盖似乎打累了在休息,另一个戴鸭舌帽的狠狠踢着她肚子,大声吼着:“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下意识觉得这是梦,但即便是在梦里,也容不得别人这么欺负安蔓,他怒吼了一声,叫了句“安蔓”,撑着椅座就要去开车门,刚有动作,车身突然嘎啦响了一下,以一种不祥的幅度缓慢倾斜。
秦放后背一凉,突然就不敢动了,僵了有一两秒之后,他慢慢地抬头看向另一侧的前方。
那里不是实地,是深蓝色大海一样的空气,无边无际的尽头,甚至漂浮着低一些的星星,车头明显的开始下倾,幸运的是,又以一种颤巍巍的态势保持住了平衡。
那边的两个人显然也注意到这头的动静了,先前休息的那个冷笑了两声,拔腿就往这边走,才刚走了两步,腿上突然一紧,低头一看,安蔓死死抱住他的腿,虚弱地说了一句:“你别……跟他没关系的,真没关系。”
那人居然笑了,插科打诨一样向对面的鸭舌帽说了句:“呦,你看看这舍生忘死的,当演戏了都。”
老搭档了,处理这种事不是一次两次,听个音都知道要行左行右,鸭舌帽笑了笑,大踏步走到车子前头,一抬腿,脚蹬在车后大杠上,一副下一秒就要开踹的架势。
先前那人低头看安蔓,声音挺平静的:“那屋子,二十四小时我们都盯着,除了你就没别人……再给你个机会,货呢?”
货?
什么货?赵江龙倒腾的货吗?安蔓哆嗦着,死死盯着鸭舌帽踩在车后杠上的那只脚,瞳孔都放大了,她如果不说,秦放会死的……
能拖一分是一分,说不定就是这分分秒会有转机呢?
安蔓颤抖着说了句:“我没退房,东西……我放在旅馆柜子里……”
嘴唇早就被打裂了,这么快被风吹干,说话的时候一丝一丝牵扯的疼,那人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向着鸭舌帽轻轻点了点下颌,鸭舌帽会意,近乎玩味地清了清嗓子,再然后用力一蹬。
你说,或者不说,结果都是一样的。
在安蔓撕心裂肺的惨呼声中,车子轰然倾覆,车尾带起土道上的灰尘,在黑色轿车车灯映射下像是细小的舞蹈,但只是那么一瞬,之后接连传来巨大的磕碰,应该是往下坠落时磕到了嶙峋逸出的尖石,再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两个人从地上拖起瘫软的安蔓上车,关上车门时,忽然觉得整座山好像都震了一下,这一下之后,才是真正的安静。
鸭舌帽啧了啧嘴,说了句:“呦,还真挺深的。”
那人也深有感触:“所以说啊,在这种地方开车,一定要注意行车安全,救都没法救啊你看。”
***
事实上,车子坠下悬崖的时候,秦放都还没完全分辨清楚到底是真实还是梦,一方面是药物影响,另一方面,他也的确没法在短时间里理清这一切,他记得,自己明明在睡觉啊。
几年前秦放和朋友去影院看姜文的《让子弹飞》,后半段出城剿匪的时候葛优饰演的汤师爷拿着大喇嘛喊话阐述剿匪的必要性,声泪俱下曰:“麻匪任何时候都要剿!不剿不行!你想想,你带着老婆,坐着火车,吃着火锅唱着歌,忽然间,就被麻匪劫啦!”
当时他笑得前仰后合的,拍着朋友的肩膀说:“看看,人生无常啊。”
这事,怎么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临睡前,他看了综艺节目,喝了一杯茶,怎么一睁眼就穿戴好了躺在荒郊野岭的一辆车里,而且下一秒就坠崖了?
天上还有月亮,夜重的很,这么短的时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乾坤逆转?
没有任何线索,只有安蔓的惨呼声和他听到的唯一的一句话。
——“不是你是谁,货呢?”
秦放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假的,假的,梦魇,噩梦,跟那个戏台上缓缓走近但总也看不到脸的女人一样,都是梦。
明天,太阳出来的时候,睁开眼睛,安蔓会安然无恙地躺在身边的。
明天,会是,新的一天。
***
轰的一声巨响,车子重重触地,像是被瞬间吞吃了一样扭曲变形,谷底不知道是立着的尖锥还是被劈断的桩,巨大的冲击下,尖桩瞬间刺透车身,从他的后心刺入,前胸透出。
他以前听过一个说法,说是人坠崖时因为太过恐惧,会心脏破裂而死,现在他知道不是了,因为那个造血的动力之泵,一直没有停止过跳动,直到被尖桩刺透。
巨大的撞击声惊得谷底林子里的乌鸦哇啦啦一阵乱飞,铺天盖地,像是骤然升起挡住夜色的黑雾。
这是十二月下旬,二十号前后,农历十一月十八,月亮刚刚由满月转亏,据说再过几天,到了农历二十三,满月会亏去一半,是为下弦半月。
第④章
第二天的阳光尤其的好,而秦放也终于确认自己确实是死了。
他的心脏静歇的像一口古井,胸口没有一丝起伏,戳透他心脏的尖锥好像是一截烂木头,表面风吹雨蚀的痕迹上布着绿斑,钢铁的车子软塌塌像被巨大的手拧过,车玻璃早就碎的不知道哪里去了,有时候风会灌进来,哗啦啦吹动他身边纸巾盒外扯出的半张。
原来人死了之后的感觉是这样的。
秦放是个唯物主义者,生来不信鬼神,相信精神依托身体存在,*覆灭,精神也一同消亡——二十多年的执着理念,一朝被现实击的粉碎。
原来人死了之后,除了再也没有呼吸,还是可以有意识的,依然可以去思考、回忆,眼睛可以看到东西,耳朵也可以听到声音——山里很静,偶尔能听到高处的山道上过车,每逢这个时候,秦放会莫名兴奋,似乎自己还和人世有些牵连一样。
但更多的时候,是死一样的安静。
是所有的死人都和他一样吗?
这个问题想着想着,就会让人毛骨悚然,那该多么可怕啊,那个巨大的拥挤的活人来来去去的烟火世界,外围有无数双冷冷窥视的沉默的眼睛,一天二十四小时专注看你的一举一动,在你拍着胸脯自信满满地说着“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时候,就在你的肘畔,有人目不转睛,嘴角勾出讥讽的笑。
来自死人的微笑。
古人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并非恫吓之语吧,也许这话里的“神明”,指的就是这些冷冷微笑的灵魂?
相较活人的行色匆匆忙碌应酬,死人的时间忽然变得无比漫长,或者躺着,或者思考。最初的时候,秦放还无比的焦躁和担心——安蔓怎么样了,那两个混账会不会为难她,她是不是也死了;和公司合伙的朋友说好了只出来几天的,下周一还有个跟了好几个月的项目要谈;月底了,好像到了信用卡还款日了,信用记录不好的话,以后申请大额贷款就麻烦了……
到了第三还是第四天的一个晚上,秦放突然想通了。
当时,有只狼觅食到了附近,围着车子嗅嗅走走,但奇怪的是,始终没有过来,后来它停在很近的地方,肉红色的舌头卷着地上的什么,周围的风很轻,草叶子声音沙沙的,就是在这个时候,秦放放弃了他所担心的一切事情。
担心又能怎么样呢,他已经死了,他无能为力,他安静躺在黑暗笼罩的死人世界里,生机勃勃的人间跟他再无关系。
这一刻,他有想流泪的冲动。
活着的时候抱怨过种种不好,无聊时也和朋友玩笑也似的说“这日子过的,一天只想三个问题,早晨吃什么,中午吃什么,晚上吃什么,完了”。
可是现在,那已经是一种无上的奢侈了,明早吃什么?他只想喝个豆浆,吃个安蔓煎的鸡蛋,哪怕是他一贯嗤之以鼻的肯德基的加多了调料的牛肉蛋花粥呢……
想这些的时候,他还是那么躺着,只是一具冰凉的无声无息的尸体,可是你若凑近了仔细看,或许能看到他眼底泛起的转瞬即逝的泪光。
活着的时候那么多无休止的欲念突然间全无意义,现在,作为死人的此时此刻,他只想……再次活着。
***
2013年12月末,四川省都江堰市,青城山外围地界。
顶着道士头的颜福瑞带着六岁的小徒弟瓦房,推着串串烧的小车回庙,刚到山脚下,就看到一行人在前头山半道上,边上几个精瘦的张开类似工程图的玩意儿指指点点,看图的几个挺胸挺肚子,西装片儿都撑开了半,满意地连连点头,随后抬头看山,胳膊那么往外一圈拉,跟要念抒情诗似的。
颜福瑞的火蹭蹭的,大踏步推车过去,车里头的舀勺汤碗碰的叮铃咣当,他车子直直朝几个穿西装的招呼,近前了才出声:“让让!让让!都让让!”
瓦房头发还不够多,没法梳小道士髻,结了个娃儿辫在脑袋后头,凶巴巴的,跟在颜福瑞后头恶声恶气的:“让让!都让让!”
几个穿西装的忙不迭地往道边上跳,颜福瑞大步流星,刚把一群人撇下,后头叫他了:“颜道长!”
颜福瑞心里骂:开发商的狗腿子!
要么说师徒连心呢,颜福瑞的脏话还没出来,瓦房已经扯着小嗓子骂开了:“你个瓜娃子,我ri你个仙人板板哦!”
这还了得,肯定是出摊的时候跟着小混混学的,颜福瑞一巴掌扇在瓦房后脑勺上:“素质!注意素质!”
这当儿,那个宋工已经卷着工程图上来了,满脸堆笑地先给颜福瑞敬烟,颜福瑞一脸倨傲地来了句:“贫道不抽烟。”
这个宋工是上个月开始跟他接触的,自打知道这个宋工的来意之后,颜福瑞看他,就是一肚子的没好气。
青城山好,谁不知道,旅游口号都说“拜水都江堰,问道青城山”,东汉的时候张天师就在这里结茅传道,开发商打出口号,什么“五星级的独家享受,您房间里的青城天下幽”,想在这搞个度假村也可以理解……
但是!
凭什么要拆他的地方!
他的天皇阁,那是师父辈传下来的道观,想拆,门儿都没有!今天卖串串烧的时候边上烤羊肉串的哥们已经给他支招了,那哥们说了:“任何时候,强拆都是不可接受的!颜道长,你一定要以死相拼!你要召集小伙伴的力量,所谓天下道士一家亲,我可以帮你在微博上呼吁呼吁,转发超五百就会引起重视!你可以去市政府绝食抗议啊,要不然你就去北京上访,找习大大!”
特么的给烟还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宋工也来气了,真当他没做过调查工作呢。
他清了清嗓子:“老颜啊,你也别让我们难做。价钱不合适可以再谈,是不是?”
“我都打听过了,你根本也不是道士,你说你整天梳这个发型跑来跑去的,我要真给你举报上去,你是破坏我们中国的道士形象有没有?”
“还有你那天皇阁,就前头一个小庙后头一间瓦房,你还跟我说要申报世界文化遗产,还国家重点保护,我查了,你那瓦房是07年新盖的,那小庙还是解放后建的,你自己找块木板,上头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