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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吹草动,火速禀报。他又叫慧英把娘子军扎在老营外边的小树林中,以备随时调遣,同时把守卫老营和暗中监视马三婆的事,统统交付给她。上午,刘宗敏把王四的几十名孩儿兵和一队病愈不久、身体尚弱的将士都派到麻涧休息,原说黄昏后他将亲自率领,开往清风垭,夺回智亭山。现在总管见宗敏既然中邪昏迷,没法向他请示,就自己下令,把麻涧的人马调回,分作两支埋伏在老营寨外,而将马匹全部送回寨中。他还怕王四年纪太小,不够沉着,特意亲自去孩儿兵埋伏的树林中对王四和李来亨嘱咐一番。他从寨外转回时,去射虎口的人已经奔回,并且有王吉元的一个心腹头目跟来。他们告他说宋文富已经通知王吉元,要在今夜三更袭劫老营。吉元派他的心腹头目是来看看总哨的病情是否回头;如总哨神志清楚,就问问是否仍按原计而行,另外还有什么吩咐。总管立刻带着王吉元派来的心腹头目进寨,匆匆地望老营而来。
为着使病人清静,慧英自己守候在病榻旁边,另外刘宗敏的亲兵头目倒坐在门槛上,其余的亲兵都守候在上房以外。慧英正在为总哨刘爷的病况发愁,忽见宗敏睁开双眼,眼光依然像平时一样有神,转着眼珠瞅她。她赶快向病榻前走近一步,小声问道:
“刘爷,要喝茶么……要吃东西么?”
宗敏没有立刻回答。因为他下午睡了个又香又甜的大觉,刚刚醒来,仍有余困,不觉打个哈欠,伸个懒腰,然后问道:
“总管在哪里?”
慧英俯下身子悄声说:“去寨外布置去了。”
“马三婆呢?”
“坐在院里。”
“叫她来替老子过阴①!”
①过阴——巫婆装做神鬼附体叫做过阴,意思是从阳间过到阴间,也叫“下神。”
不等慧英说话,几个亲兵已经催促马三婆快去上房替病人下神驱邪。马三婆吓了一跳,慌忙取水净手,扭着倒跟脚走进上房。
自从马三婆来到老营之后,她还没有得到机会下神,也不能随便走动,只允许她在上房和二门之间的天井中起坐。她同外边的联系完全掐断了。看见总管十分忙碌,黄昏后很少进老营,马三婆猜出来老营山寨正在做紧急防守的安排。但是她的心中干着急,没法将消息传送出去。她自己肚里有鬼,看见慧英等对她看守很严,深怕事情败露,反而赔了老本。越想心中越毛,只恨无计脱身。有一次她借故去茅厕,想看看有没有机会逃走,可是慧英竟手提宝剑跟随。她解过手,大着胆子笑嘻嘻地问:“姑娘,我是来替总哨刘爷治病的,并无外意,好像你们对我很不放心,是吧?”慧英回答说:“眼下军情紧急,一切外人都不能随便走动。这是总管的吩咐。”她只好又回到天井里,心中七上八下。晚饭她勉强吃了一点,不能多吃,倒要了半茶盅烧酒吃下,借酒壮胆,等候今晚的事情如何结局。在李自成手下的大将中,她平日最怕李过和刘宗敏。现在她进入上房,看见宗敏神志清醒,既不像中邪,也不像中暑,心中奇怪。她正要向宗敏问好,只见宗敏目光炯炯地看她一眼,吓得她倒抽一口气,心头狂跳,不敢做声,不自觉地用右手指尖按一下鬓角的头痛膏药。
刘宗敏忽然坐起,冷冷地说:“马三婆,快过阴吧,我要看看你捣的什么鬼。”
马三婆脸色灰白,两腿发软,勉强赔笑说:“总哨刘爷原是天上星宿,下界来替天行道,纵然遇见野神野鬼,也不敢碍你刘爷的事。既然刘爷的身子好起来,我就不必请九天娘娘下凡了。”
“别说废话,快把你的九天娘娘请下来让我看看。”
马三婆明知中了刘宗敏的计,凶多吉少,却不敢违拗,只好重新打开桌上的黄布包袱,挂好神像,点上蜡烛,焚化香表,跪下叩头,坐在方桌一旁,低头合眼,手指掐诀,嘴中念咒,随即寂然无声,身子前后摇晃,如入梦中;又过一阵,突然浑身哆嗦,大声吐气吸气,如同患了羊痫疯一般;又过了一阵,渐渐安静,说了声:“吾神来也!”然后尖声唱道:
香烟缭绕上九天,
又请我九天玄女为何端?
拨开祥云往下看,
………
刘宗敏起初脸带嘲笑,冷眼看马三婆装模作样;到了这时,他再也忍耐不住,忽地跳起,一把抓住马三婆的脑后发髻,说声:“去你妈的!”把她搡出门外,跌了一丈多远。只听“哎哟”一声,跌得马三婆口鼻流血,半天缓不过一口气来,也不能说话。宗敏从后墙上扯掉神像,撕成碎片,扔在地上,然后向慧英看一眼,说:
“把这个半掩门儿拉出去收拾了!”
马三婆刚开始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一听说要杀她,就连忙磕头如捣蒜,哀求饶命。慧英去拉她,她只顾伏地磕头,不肯起来。慧英平日就非常讨厌她下神弄鬼,不三不四,近来知道她是宋家寨的坐探,更加恨得咬牙切齿,所以由不得她怕死求饶,装孬耍赖,左手抓着她的发髻用力一提,右手用雪亮的宝剑向她的脸前一晃,喝道:
“起来!好生跟我出去,不然我先挖你的眼睛,再割掉你的鼻子、耳朵,再挖出你的心肝,叫你死得很不痛快。是明白的跟我出去!”
这时,刘宗敏的几个亲兵都拥到周围,争着要杀马三婆,还说要把她乱刀剁死。马三婆见这一关逃不过去,浑身打战,两腿瘫软,艰难地站起来,向周围哭着说:
“我出去,我出去。求各位积积德,不要乱刀剁,叫我一剑归阴,死个痛快!”
慧英推着她说:“好,快走!”
一个大个子亲兵把慧英推一下,说:“慧英,让我去收拾她,这不是你姑娘家干的活儿。”
慧英望他一眼,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别小看姑娘家!姑娘家既然能够在千军万马中同你们男人家一样杀敌人,做这个活儿手脖子也不会软。”
刘宗敏用一只脚踏着上房门槛,望着院中说:“快派人找总管回来!”
“是,派人找总管回来!”几个声音同时回答。因为大家明白了总哨的急病是假装的,登时老营的人心振奋起来。
总管带着王吉元派来的心腹小校正在这时走进了老营大门,看见慧英一手仗剑一手推着马三婆向外走,并听见里边传呼找他。他没有工夫向慧英问什么话,赶快向院里走去。
据王吉元的心腹小校禀报,宋家寨集合的乡勇和官军将由宋文富亲自率领,三更出动,四更到达,妄想袭占老营。他们商定由王吉元在前带路,假称捉到一批乡勇送来老营,赚开寨门,大队跟在后面蜂拥而入。这个小校还说,宋家寨因得知刘宗敏突然得了紧病,不省人事,十分高兴,认为是天亡李闯王,今夜袭占老营不难。黄昏前杀猪宰羊,准备宴席,预祝马到成功,对每个乡勇和官兵都有酒肉犒劳,还怕吉元的心不稳,又送来四百两犒赏银子。坐在小床上听完小校禀报,刘宗敏把大腿用力一拍,高兴地大声说:“好哇,果不出老子所料!”只听小床腿喀嚓一声,他一顿脚,忽地站起,把一只脚蹬在方桌子上,一边下意识地绾着袖子(每逢出战前,倘不穿甲,他总是绾起双袖或袒着右臂)。一边对小校问道:
“你从射虎口来老营,有人知道么?”
“有。马三婆的侄儿就在射虎口,我吉元哥故意当着他的面命我来老营探探情况。”
“好。你火速回去,对王吉元说,仍按原计行事,务将龟孙们引到老营寨外,不可有误。在众人面前,你只说我还是昏迷不醒,病势沉重,马三婆正在下神,不很见效。倘若有谁问你老营寨中情形,你就说孩儿兵、老营亲军和害病才好的将士们,都开往清风垭抵御官军,老营中只有妇女老弱守寨,十分空虚。还有,你悄悄对吉元说:凡是咱们的弟兄都要暗藏白布一方,夜战时立即取出,缠在臂上,以便识别。你走吧,把马打快,不要误了大事!”
小校答应一声“是”!转身就走。刘宗敏正要同总管说话,忽见慧英站在门外,便问道:
“收拾了?”
“收拾了。还有什么吩咐?”
“你等等,有重要活儿派你。总管,闯王有消息么?”
“还没有消息。”
“哼,还没有消息来!你……”
刘宗敏忽然瞥见马三婆的桃木剑仍在方桌上,一把香仍在瓦香炉中点着,轻烟袅袅。他厌恶地把粗大的浓眉一耸,先抓起桃木剑一撅两截,抛出上房门外,跟着抓起炉中香投到地上,用鞋底狠踏几下,完全踏灭。
“你是怎么布置的?”他望着总管问。
任继荣把自己的布置对总哨回明。他因为自作主张从麻涧把人马撤回老营寨外,深怕会受到宗敏责备,一边回禀一边心中七上八下。但是出他的意料之外,宗敏用一只手在他的肩上一拍,高兴地说:
“行,老弟,布置得不错。我就知道你不是草包,所以很放心,趁机好睡一觉。哎,老弟,我到底是大病之后,受不了劳累,到野人峪就感到浑身困乏,又转到射虎口,腰疼背酸,头昏脑胀,真他妈的!要不睡这一大觉,实在支持不住。好啦,让宋文富这个王八羔子今夜来袭取老营吧。”他感到还有余困,把两条粗胳膊伸了伸,从关节处发出喀喀吧吧的响声。随即拿起茶壶,咕咚喝了一口,漱了漱,吐在地上,轻轻骂道:“妈的,还有点腥气!要不是老子行苦肉计,咬破舌头,王八蛋们还不会上当哩。”
继荣激动地笑着说:“你这一计,可把我们吓坏了。”
宗敏好像没听见,一口气把大半壶凉茶喝干,随即把空瓦壶往桌上一放,没想到用力过重,只听铿然一声,竟把壶底碰破。他不去管它,用手背揩揩胡子,对总管说:
“你快派人到小罗虎那里传令:三更以前,孩儿兵悄悄到射虎口附近的树林中埋伏,只等宋家寨的人马过尽,就赶快占据射虎口,用树枝把道路塞断。要防备宋家寨方面增援,也防备宋文富这班杂种们逃出射虎口。再派一个人飞马到野人峪向二虎传令:立刻抽出两百骑兵,臂缠白布,务必在三更以前赶到,埋伏在校场附近。等敌人大股逃到校场,方许出来冲杀。从铁匠营调来的弟兄们现在哪里?”
“现在老营寨中候令。”
“好,你快去派人往刘二虎和小罗虎那里传令去吧,铁匠营的弟兄由我亲自安排。”刘宗敏猛一下在脖子上拍死了一个哑巴蚊子,然后大声呼喊:“快点拿饭!”
寨里的将士们都已经在黄昏时用过晚饭,准备随时出动迎敌,只有老营中的人们因总管忙得没工夫吃饭,大家也只好等着。这时只听一声传呼,老营中开饭了。刘宗敏一向不习惯单独吃饭,他这时就像乡下一般下力人一样,用左手三个指头端着一只大黑瓦碗,余下的无名指和小指扣着两个杂面蒸馍,右手拿着筷子,又端着一碟辣椒蒜汁,走到院中,同亲兵们和老营将士蹲在一起。厨房里替他多预备的两样菜,有一盘绿豆芽,一盘炒鸡蛋,他全不要,说:“端去叫大家吃,我不稀罕!”他把辣椒蒜汁碟儿放地上,呼噜呼噜喝了几口芝麻叶糊汤杂面条,掰块馍往辣椒蒜汁中一蘸,填进嘴里,几乎没有怎么嚼就咽下肚子。但是正吃着,他忽然口中吸溜一声,几乎要把碟子摔出几支外,喃喃骂道:“妈的,忘记今天咬破了舌头,辣得好疼!”亲兵们赶快替他换了一碟绿豆芽。这时总管也端着碗走过来,蹲在他的面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