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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十五年元旦这天,开封城内现任官吏除在城上守城不能离开的以外,文官七品以上都来到巡抚衙门大堂,布政使、按察使、知府、同知等都到了。武将因为军情紧急,来得较少,但陈永福和河南都指挥使也都到了。
他们都按品级穿着朝服,在鼓乐声中进人大堂。由赞礼官赞唱,向供奉在中间的皇帝牌位行五拜三叩头礼,然后由高名衡跪着朗读贺正旦的表文。表文前面是几个领衔的封疆大吏的名字,后面是正文:
兹遇正旦,三阳开泰①,万物成新。恭维我皇上神文圣武,勤政爱民。……
①三阳开泰——旧时祝贺一年开始的吉祥语。年年使用,但一般人都不究其义。泰是《易经》的一个卦名。据说正月是泰卦,乾下坤上,三阳生于下,冬去春来,阴消阳长,有吉亨之象。
刚刚念到这里,忽然从北城和东城方面传过来连续炮声,有的炮弹显然是从城外飞人城内,隆隆声响得震耳。高名衡不由得停一停,然后继续念下去,无非是老一套歌功颂德、“再见中兴”的话。在今日这个不同往年的元旦早晨,开封城正在被围攻之中,大家都担心李自成的下一步行动,听见从北城和东城传来的阵阵炮声,谁也无心去听这一年一度的应景文章。好在这颂词只有十几句,很快就在鼓乐声和炮声中结束了。
按照往年惯例,向皇帝牌位行过贺正旦礼以后,趁着这机会,大家要向巡抚拜年,然后稍进点心,由巡抚和布、按二使率领,同去朝拜周王贺年。但今天很特别,高名衡读完表文后,抢先向众官躬身作了一揖,说道:
“今日省城被围,情势吃紧。守城军民,露宿城上,浴血对敌。我们或为文臣,或为武职,值此艰危时日,正要我辈竭忠尽虑,与军民同甘共苦,为皇上保此一座危城,保此数十万生灵。官场中拜年之事,今日全免了吧。”
大家默默相看,不敢说出异议。布政使梁炳事先知道高名衡的这个主张,附和说:“免了吧!免了吧!”
高名衡又说:“昨晚周王殿下命内臣来向学生传谕:省城危急,务望文武众官用心守城,不必进宫朝贺。既然殿下已有此谕,我们只好谨遵。请各位回去,各守职责,不可疏忽大意。”
众文武正在退出,忽然从东北城角又传来一阵密集的炮声,好像又开始攻城了。高名衡忙向院中问道:
“城上有何动静?”
随即巡抚衙门的一个巡捕快步进人大堂,在巡抚面前跪下,说:“禀大人:城上尚未来人禀报。不过百姓都在哄传,说今日李自成要再一次大举攻城,比二十六日那一天还要猛,扬言今日非攻进城中不可。”
高名衡心头狂跳,腿脚发软,但表面上仍竭力保持镇静。他向布、按二使及尚离未去的官员们看了看。众文武一个个大惊失色,相顾无言。他转向陈永福徐徐问道:
“陈将军有所闻乎?”
陈永福说:“此是无根谣言,请抚台大人和各位大人、各位老爷不必听信……”
布政使梁炳截住问道:“将军何以知是谣言?”
陈永福回答说:“城内城外隔绝,消息不通,果真闯贼今日攻城,城内百姓如何晓得?何况前日闯贼攻城受挫之后,掘洞已经缓慢,昨天夜间也没有看见在城外调集更多的大炮,不像是要在今日大举攻城的模样。”
高名衡仍觉放心不下,说道:“陈将军所见甚是,但今日不可不加倍小心,请王知县和黄推官马上辛苦一趟,分头到北城和东城看看。”
王燮和黄澍同时躬身回答:“是,大人。”
天明时候,守城的人们望见北城外不远处有不少义军正在向一个沙丘方向运送木料。有的木料用牛车运送,有的用人抬,四个人抬一根或六个人抬一根。这沙丘离城壕只有一里多路,所以从城上看得十分清楚。那些木料都是柏树,有的柏枝还没有砍掉,分明是从各处村庄的坟园中砍伐来的。
大家正在观看,纷纷议论,忽然有两名义军的骑兵从沙丘附近飞驰而来,到了城壕外边,轮流向城上喊话:
“今日过年,互不相犯。倘若城上打炮,老子十倍奉还!”
他们声音高亢,带着陕北口音,喊叫几遍之后,也不等城上回答,勒转马头,扬鞭而去。
城上守军明白义军运送木材是要在沙丘那里修筑高的炮台。他们商量是否要向那里打炮。有人主张打几炮,因为相距不远,准能打死一批义军。有人反对,因为城外许多地方都有义军的大炮,他们也会向城上打来,何苦惹麻烦呢?正在争论不休,有一个小伙子冒冒失失地点了一炮。只听轰隆一声,炮弹打了出去,一片硝烟腾起,但是炮口偏低,刚刚打过城壕,炮弹就落了下去。
这一炮打过之后,义军的大炮从不同方位纷纷打来,有不少城垛被打坏,一些守城军民中炮,有的当场死在城头,有的带了伤。有一颗炮弹越过城头,打进城内,落在上方寺西南的空场上,幸而没有伤人。义军打了一阵,又高声叫骂,问城上还敢不敢打炮。
城头上的人互相抱怨,说:“我们何苦惹是生非,今天大家在城头安安生生地过个年吧。”
火器营头目不敢勉强大家,只好点头。于是有三尊大炮,火药装了一半就不再装了;还有一尊大炮,火药虽然装满了,但没有撞实,也没有装炮弹,就停了下来。炮手们都各人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城头上很冷,大家冻得脸色乌青,浑身瑟缩。
早饭以后,王文奉高名衡之命,从北门登城,一路巡视过来。快到转角地方,他看见义军正在搬运木料,准备修筑高的炮台,责问管火器的头目为什么不向城外打炮。众人不敢说实话,心想,反正伤不了城外的人,瞒官不瞒私,瞒上不瞒下,打几炮应应景,打发王知县走开算了。于是大家装作十分听话的样子,匆匆忙忙将引线点着。奇怪的是,连点三尊大炮,都没有响声,只听见“出——”了一阵,喷出硝烟。还有一尊大炮,虽有响声,也将城头震得一动,可是铁子打出去只有十几丈远,落在干城壕中。
王燮心中大怒,严厉地扫了管火器的头目和炮手们一眼,喝道:
“拿绳子捆起来!”
一时间气氛紧张,人人失色,不敢做声,一起跪在他的面前。随同王文来的衙役头目一面大声嚷叫“拿绳子”,一面向街役们使眼色,又向众炮手使眼色,要他们不要惊慌。他在王燮面前跪下一条腿,说:
“请老爷息怒,说不定我们的炮被邪气魇了。”
王燮也失悔自己不该此时暴怒,向火器头目厉声问道:“是不是被魇了?快说!”
火器头目吞吞吐吐地说:“老爷不提醒,小人一时想不起来,果然我们这几尊炮都被邪气魇了。天色麻麻亮时,小人看见贼兵押了十来个妇女,来到城壕外约二三百步远处,脱光裤子,对着城上叫骂。打这以后,我们的炮就打不响了。”
一个炮手接着说道:“宋献策善于奇门遁甲,这准是用的阴门阵。”
王燮问:“什么叫阴门阵?”
炮手答道:“这炮可是神物,要是有妇女脱光裤子对着炮口站一阵,这炮就点不着了;纵然点着也不会响了,炮弹也打不出去。”
王燮半信半疑,他正想借楼梯下台,又问道:“如何破法?”
火器头目胆大起来,说道:“回禀老爷,不必发急。这阴门阵破之不难,只用阳门阵就可破它。”
“何谓阳门阵?”
“找几个和尚,拉到城头上来,将他们衣服裤子脱光,对着城外照样骂一顿,我们的炮就可打响,这叫作以阳克阴。”
“有这个办法么?”
“自来都听说用这个办法可以破阴门阵,使炮打响,我们不妨试一试。”
王燮又问:“哪里有和尚?”
众人答道:“下边铁塔前的上方寺就有和尚。”
王燮忽然想到上方寺的方丈跟他来往颇密,怎么好去抓他庙里的和尚呢?当时没有说话,寻思找和尚的办法。衙役头目看他低头不语,明白他的心思,马上说道:
“请老爷放心,这事交小人去办。”
王燮沉吟说:“上方寺长老是一位高僧,在官绅中颇有脸面,不可对他无礼。”
衙役头目笑着说:“何用上方寺长老出来,连稍有头面的和尚也不需要。寺中有好多粗使和尚,有挑水的、磨面的、打杂活的、做豆腐的、种菜的,随便拉十个八个来就够了。有头面的和尚一个不敢惊动。”
王燮点头说:“快去找来。”
当下街役头目带着几个衙役,加上守城兵丁,下城飞奔而去。到了上方寺,他们没有进人后院,就在大门口和前院捉到十来个做粗活的和尚,不管三七二十一,只说“县太爷找你们上城有事”,就推推拉拉地往城上带去。和尚们莫名其妙,但不敢反抗。一个管事的和尚听说以后,从内院赶了出来,询问是怎么回事。衙役头目赔笑说:
“让他们到城上帮帮忙,马上回来,请师父不要操心。”
十来个和尚被拉到城上以后,果然看见知县老爷在城头站着,就赶快躬身,双手合十,问有什么吩咐。有一个和尚说:
“我是挑水的。老爷叫我念经,我可不会。”
王燮说:“你们听他们吩咐。他们叫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做完马上放你们回去。”
和尚们就问衙役头目,要他们做什么。这时旁边的炮手和街役们一起嚷起来:“快脱衣服!快脱裤子!”
于是不容分说,大家上来七手八脚地把和尚们的袈裟解开,脱了下去,然后又叫他们自己脱里边的衣服和裤子。和尚们不断地双手合十作揖,说道天气太冷,会冻坏的。但那些衙役兵了根本不听,一面骂一面威胁:
“快脱裤子,脱光再说!”
有几个和尚觉得不好意思,抵死不肯。有一个兵丁上去就要动手打人,被别人劝住。和尚们害怕,只好都把下身脱得精光,在冷风中冻得上牙磕着下牙。这时兵丁们又过来把他们推到城头缺口处,命他们面朝城外,对着义军叫骂。在这滴水成冰的天气,和尚们本来已经冻得浑身打战,哪里还叫得出来?嘴巴一张,舌头就硬了,勉强叫骂了几声,引得周围一阵哄然大笑。大家帮他们向城外叫骂,骂得十分肮脏,然后一边对他们取笑,一边叫他们赶快穿裤子,穿衣服。穿好以后,一个个脸都青了,嘴唇乌紫,哆嗦得不能说话,还有人连连咳嗽,清鼻涕流出很长。
衙役头目过来对他们说:“你们的事完了,赶快回去吧,好好烤一烤火,烧点姜茶喝下去,免得真的冻病了。”
和尚们觉得自己被要了一顿,又气愤又羞愧,踉跄地下城而去。他们都是些没有脸面的小和尚,平时天天受气,干粗活,伺候大和尚,什么利益都摊不到他们身上,今天又无缘无故被弄到城上来,冻得要命,还要出丑。他们一肚子难过和不平,闭着嘴谁也不说话,向上方寺走去。
当和尚们被脱光衣服在城上叫骂的时候,城外的义军忽然望见了,起初还莫名其妙,后来就笑了起来。有人来到城壕附近,张弓搭箭,高声骂道:“我们都是男子汉,你们这样出丑,真是不要脸的秃驴!”然而和尚们的事情已经完了,走了。义军骂了几句,不敢停留,随便放几箭就走了。
王燮向炮手们问道:“现在放炮如何?”
火器营头目赶快回答说:“回老爷,现在我们用阳门阵破了敌人的阴门阵,大炮准能放响了。”
他一声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