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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他眼神微黯,“方才我已遥遥见着他了。”
“见着了还不过去问候一声?”她微微哼气,“爹不生你的气了。”
“是吗?”他淡淡笑,不太在意,“事已至此,他再气也无济于事了。”
“我不懂,”她摇摇头,“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恢复漠然,伸手抚了抚师妹为了追上他被风吹乱的发丝,“这阵子,你还好吗?”
依姣不作声点点头,心头是暖的,毕竟,师兄还是惦记着她的。
“当时仓卒间离开鬼墓山,我惟一放心不下的只有你,”他说得真心,“再次见面,你好像又长大了点。”
“人如果不会长大,”她哼了哼,“那岂不成了妖精?”
闻言他微愣,继之淡淡笑了,“是呀!是人就该长大的,”他叹口气,“看你这样我也能放心地离开了。”
“离开?”依姣愣住咬着唇,“你要上哪里?”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她傻傻问道:“你不回来了吗?”
“一次问两个问题让我怎么回答?”
辛步愁睇着远方,“离开是因为这里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留恋的东西了,有人邀我去作客,而我正想尝试过些不一样的生活,至于回不回来,”他淡着眸子,“我也不知道,也许哪天想想又回来了,也或许,就此客死他乡。”
“能不能不去?”她问得有点可怜兮兮。
“不能!”他回答得俐落,却突然扬起头,淡淡睇向依姣,“你曾说过想陪我行医江湖,行脚天下,为我煲汤的,这提议还有效吗?”
她突然不能呼吸也无法思考了,怎么可能?
她系在必死居木匾下的红丝绳还没多过院里插着的竹片儿呢,怎么可能上苍便好心要来应许她心心念念想要达成的梦想?
十三岁时她赖在师兄身上恳求过的话语再度涌现在脑际──
“日后你行医江湖,行脚天下,可肚皮却不能不顾呀,咱们开个小医馆,你帮人治病,我帮你煮膳,你调理别人,我帮你养身。”
眼看着她企盼了一生的梦想即将实现,眼看着她喜欢的男人就要属于她了,可为何,那明明只是个简单的点头动作,她却半天仍做不出来,只能傻傻愣愣地盯着师兄瞧,像是无法理解他的意思似地。
“别为难了,丫头,”辛步愁淡淡地笑了,伸手疼惜地揉开她锁着的眉心,“见你神情,师兄心底已明了,这里已有了个让你放不下,想为他煲汤的男人了吗?”
“没有的,师兄!”依姣回过神忙不迭地摇头,“什么都没有,我只是挂念不下我的必死居,只是有些舍不下我养的鹦哥小奇,只是有些舍不下爹,你让我再想想,再想想……”
“没什么好想的,依姣。”他淡语,“相信自己的直觉吧!师兄走了,如果有缘,自然后会有期!”
辛步愁朝师妹潇洒地挥挥手,很快地就在烟尘间隐没了身影。
而这边的依姣却像被人施了定身咒似地,除了傻眼觑着师兄离去外,全然举不起步子。
为什么她会拒绝?为什么她没向师兄背影飞奔而去?
她懊恼自问,却全然不得其解。
待当天夜里,必死居叩门声响,进了个脚步颠簸的朱佑壬时她才有了解答。
依姣想起师兄的话,难不成,她是为了放不下这讨厌的男子而拒绝了师兄?
“你喝了酒?”她抽抽鼻子,难掩讶异,朱佑壬自我控制力极强,再心烦,再着怒,他也不曾酗过酒。
“好表妹,”他笑嘻嘻地由着她努力撑持着他重重的身子,“原来你还在,今天我见到小堂姑回来,却没见到送她回来的人,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
虽是醉言醉语,依姣还是忍不住称奇,这男人,还有他猜不到的事情吗?
“既然以为我走了,那你还来?”她没好气地将他一把扔到躺椅上,自屋外拿来汲了水的丝络巾帕敷在他额上。
“以为是一回事,总要眼见为凭嘛!”他笑道:“没走是舍不得小奇还是舍不得表哥?”
“无聊!”
“啪”地一声她手上另条巾帕正中他高高鼻尖,盖住了他的醉言醉语。
小奇乍然听见自己名字,兴奋地在她脚边跳来跳去,依姣无暇搭理,两只嫩似葱白的小手流连在他额心顶上穴门。
“原来上苍待我还算不薄,不是一次夺走两个重要物事。”他突然起身要吐,她早备妥了木盆,只见他渐沥哗啦吐了一盆秽物,依姣手脚俐落,小奇却闪避不及,咕咭吼叫着淋了一身脏东西。
依姣起身将秽物清理乾净,然后才得暇慢条斯理帮小奇打水洗澡。
“我从不知道,”她冷冷出声,“朱见深的死活对你有这么重要。”
“也不算顶重要啦!只是……”吐得乾净,这会儿的朱佑壬似乎神智清醒了点,见依姣在打理小奇,他语气很酸很酸,“我不舒服得都快死掉了,你还有心思理那只死鸟?”
依姣不作声,用条乾布巾裹住小奇,再度踱回朱佑壬身边,继续帮他捏着额心。
“你活该,”她嗓音又凉又冷,“谁让你喝这么多酒。”
“表妹!”见依姣回到身边,他再度嘻皮笑脸,“如果我不再是个王爷了,你还会这么伺候我吗?”
“我伺候你……”她冷着嗓,“几时因为你是王爷?”
“那倒是……”他点头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么,这劳什子的王爷当不当也无所谓了。”
“什么意思?”她皱着眉一头雾水。
他却漫不经心吟起宋朝戴复古的怀雪蓬姚希声使君
“有感中来不自禁,
短长亭下短长吟;
梅花差可强人意,
竹叶安能醉我心?
世事无凭多改变,
仕途相识半升沉;
摩挲老眼从头看,
只有青山古今同。”
“不会吧?”她哼了哼,“你这壬王爷的丰功伟业难不成只系于朱见深?他一死,你就得跟着鞠躬下台?”
“一朝天子一朝臣。”他笑了笑,不介怀她的嘲讽。
“不会吧?”她还是不相信,“那朱佑樘明明对你十足礼遇,连他父皇的丧事不也都事事以你马首是瞻吗?”
“那是他够聪明,”他哼了哼,“知道龙椅还没坐稳前不该动我。”
“可你却猜他不会容你继续在朝?”
“不是猜而是肯定,”他有些倦容,“我虽无意与他冲突,但在他心里却是个伤肝伤肺的头号眼中钉,是以,”他笑得有点涩,“虽然我还有好些抱负未能施展,可看来已然太迟,时不我予也。”
“即使他有心害你,可依你的智慧,难不成,还玩不过一个朱佑樘?”
“不是玩不过,而是输赢与否没了意思,”他耸肩,“他毕竟是天子,一国之尊,我即使赢了又能如何?在朝者若不能忠心为主,老想着自己利害得失,那还不如及早解甲归田。”
“解甲归田?”她眸中透着不信,“你还不满三十,却想着要解甲归田?”
“不归田也成,”他笑嘻嘻地拉住她柔荑,“我虽辞了官,父勋还是在的,这座彰荣王府就留给我娘和星婼,我们到江南经商做点小生意,依我的头脑,当个富可敌国的商贾不是问题,届时,别说一个必死居,十个我都可以开给你玩。”
她漠然抽回手,“你打你的算盘,干我什么事?”
“怀雪蓬姚希声使君不陪我,”他一脸可怜相,“如果我又头疼了、又犯筋骨酸痛了、又喝醉了,谁来帮我?”
她哼了哼不作声,撇下他起身踱往另一头,摸了摸布巾里的小奇,发现它的羽毛已大致乾爽了。
冷不防,他自后方环紧着她,语气中全是撒泼,“好表妹,答应了吧!”
“别这样,”她闪了闪皱皱眉捏着鼻子,“一身酒味儿。”
“你的意思是……”他嘻皮笑脸不松手,将脸埋入她发中,不管她许不许硬将热热酒气呵在她耳里,“只要我不喝酒,你就许了我?”
“我什么都没说,”她冷冷出声,“全是你一个人的醉话!”
“你陪我,然后我帮你养十只,不,百只小奇!”他孩子似地晃着她。
“养那么多做啥?”她哼了声,“只这么一只就整日缠得嫌烦了,百只小奇?!岂不要我的命?”
“不养小奇,”他笑嘻嘻道:“那我们就养孩子吧,”他掐指盘算,“一半像你、一半像我……”
“像你的头!”她使出吃奶力气,终于将醉醺醺的他推出了门,“壬王爷,请收回你的醉言醉语,明日请早!”
“我……”朱佑壬的声音消失在猛然阖上的两扇门扉里。
摸摸被门扉打到的鼻子,他无所谓地啧啧作声,“表妹好狠的心,枉你表哥我这样死心蹋地对你……”
门外男人声音渐低渐缈,片刻后,依姣悄悄开了门,却发现他并未走远,只是瘫软在门槛旁睡着了。
她叹口气,蹲身觑着眼前那意气风发惯了,现在却酣睡得孩子似的大男人。
依姣回到房中取了被褥与枕头,将门槛外的朱佑壬密密裹在被里,继之转身踱回房里。
再度,阖上了门!
第9章
朱佑樘承继病逝先父朱见深大统,十八岁即位。在终于将先皇丧葬告一段落后,是日早朝,击鼓鸣钟,百官进宫,文武大臣来到奉先殿,跪叩新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
朱佑樘挥挥金龙袖袍,满脸是毫饪遮掩的得意,原来,当皇帝是如此威风的事情,原来,一呼百诺是如此爽快的事情,原来,他这么多年来的忍气吞声是如此值得的事情。
“众卿家,”朱佑樘略收了笑,肃了颜,“这些日子幸得众卿鼎力协助,朕方能顺利安妥了先皇葬仪,今后,且让咱们戮力为大明百姓共创福祉!”
“皇上贤明乃万民之福。”
步出朝班恭身揖首,笑得谄媚的是户部尚书尹升,此人在先皇在位时为官十三年,依仗的是宦官与万贵妃的关系,前阵子万贵妃刚逝,他便急急转舵全心巴结着朱佑樘,如今看来倒还真是押对了宝。
“微臣这里有幅万民联手签署恭贺新皇登基祝祈文,”他笑呵呵地自袖口抽出一幅纸卷,交由太监头子符寿转承给了朱佑樘,“这纸祈文乃燕京城百姓们自动自发联名签署,昨儿来到微臣府邸恳请臣献给皇上的,”他衷心慨叹着,“新皇甫登基便能得遍民真心爱戴,此乃大明之福!”
“是呀!皇上。”
急着出声的是刑部尚书章岳,输人不输阵,这讨厌的尹升几句话说得既臭且长,可别耗尽了大夥儿的时间。
“这两天微臣已陆续接获两广。湘鄂、苏淮等地方官吏来函,近日风调雨顺、国泰民安,各地百姓都纷纷表示这是新皇登基所带来的吉兆,对于未来,全国百姓都抱持着无比殷盼,相信能在新皇带领下为大明朝的未来努力……”
章岳说得口沫横飞,朝班上一群善于逢迎拍马诸臣纷纷点头称是,惟有立于左首的朱佑壬自始至终挂着抹似有若无的笑。
风调雨顺?
他心底冷哼,若当真风调雨顺,那还压在一堆奏疏下的两湖溃堤待筑坝公文难不成是假的?
瞥了眼坐在龙椅上面色光润、神采奕奕的朱佑樘,他忍不住叹息,他太了解这堂弟了,对他而言,听取这些逢迎之词绝对远比听取治洪筑坝来得更要紧。
“启禀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