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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力小丑[出书版]-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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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市似乎已经有多处墙壁深受其害,几乎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街头店铺的墙壁以及卷帘门上、高层建筑的看板、人行天桥的外侧、红绿灯旁的岗亭,到处都充斥着年轻人随性的涂鸦。
  “似乎有好几个帮派呢。”春苦着一张脸,“有的写‘XX到此一游’、有的写‘这是XX的地盘’等等,都是些标榜自己的无聊玩意。”
  “跟公猫撒尿占地差不多嘛。”
  “猫撒尿占地盘不是又叫‘喷尿行为’'注'吗。”
  '注:在日语中,把猫撒尿占地盘的行为称为スプレ袆樱缙嵩谌沼锢镆舱檬钎攻抓飑‘。'
  那些年轻人似乎都是背着塞满喷漆罐的背包聚集在深夜,开着车引擎,匆匆忙忙地喷绘着涂鸦,然后立刻离开。
  “捉不到他们吗?”
  “实际行动起来会很困难。他们一般都是突然出现,做完后立刻就走;而且那些年轻人都互相包庇。没有证据也就没有理由逮捕他们。有些人出于无奈只能安装了防盗摄像头,但是也不可能会起到多大效果。”
  “这还真恶劣。”
  “其实涂鸦这玩意自古就存在。像古罗马那个被火山淹没的庞贝城,其实墙上也到处都绘有涂鸦。内容有诽谤中伤的、为选举拉票的……跟现在没什么区别。比如‘佩拉利吾斯,你这个小偷!’,或者‘选萨比奴斯为兴建委员!’。这也太可笑了。会是真的吗?那可是公元前的城市啊。”
  清除涂鸦是春的工作。可能因为他是本市最早致力于清理涂鸦的,因此在这一行可说是小有名气。因为一般的清洗剂无法彻底清除,春还自行研发出了颇具效果的清洁液。他曾自吹自擂地说过:“我大概是日本清理涂鸦的第一把手哦。”
  拖把轻轻挥动,像是合着节奏擦拭着墙壁,而涂鸦也奇妙地随之消失。我的鼻子大概已被刺激到麻痹,渐渐习惯了这液体的味道,只是觉得鼻头还有点沉重。
  我无意间瞥向脚下那一排装有清洗剂还有涂料的容器,不由笑了。那些容器从左往右,由高至矮依次排列。
  春在这方面的性格可谓是执拗。一旦自己制定了某种顺序或规则,便会非常忠实地执行下去。
  比如父亲书房里的书必须按照作者名的五十音顺摆放,不然他就会因看不惯而花费数日重新整理;又比如他坚持贺年卡的号码必须从小到大放好,这样在找中奖卡片的时候才会比较容易'注'。总之他的牛脾气一旦起来,便再也听不进入劝。
  '注:日本有着过年送贺年卡的习俗。1949年日本开始发行官制贺年卡,并可以参加抽奖,极大地推动了贺年卡的销售与邮寄。目前日本的贺年卡规格尺寸同一,由政府授权邮局和商店在日本各地发放,销售点往往标明“官制年贺状”,以表示来路正宗。'
  小时候,他号称如果过斑马线时踩到黑白部分的步数不一便会浑身不舒服,总要匆匆忙忙地调整步伐,让牵着他的母亲好不劳累。凡事都要讲究趋吉避凶,并为此不遗余力。
  “最近仙台电视台曾经做过一个有关街头涂鸦艺术的特集呢。”
  “电视看多了人会变傻的。”
  “你看不起电视嘛。”春笑着说,“我是因为跟街头涂鸦艺术有关才特地看的,节目里还找来一些画涂鸦的年轻人作访问。”
  “电视台的人把他们抓起来了吗?”
  “大概是认为做访谈比逮捕他们更有意思吧。”春耸耸肩,“电视台里的一个男人这么问他们,‘这家店里的人经营起来十分不容易,你认为重新粉刷这墙会浪费多少财力物力呢?’这个道理还不错吧。”
  “虽然普通了点,是还不错。”
  “然而那个年轻人却这么回答:‘不想店面的墙被乱画就雇几个保镖守着好了。如果真是那么讨厌的话。自己不好好保护才被画到,自作自受。’”
  “自作自受这词还真不是这么用的。”
  “我听他说得那么过分,忙把音量调大。”
  “说明你生气了咯?”
  “我讨厌那种强词夺理的小屁孩。非常讨厌。”春挠了挠头,“照他这么说,我几乎想去他家的墙上涂鸦。”
  “这招不错。”我轻率地表示赞同,完全忘记了春在说这类话的时候通常都很认真。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出声来。“不过就算是为了占地盘,这画也能算是艺术品吧。”我敲了敲墙上的涂鸦。我的想法很简单——既然这被称为街头涂鸦艺术,那么自然就能称之为“艺术品”。
  “才不是什么艺术呢。”春立刻否定了我的说法,“你知道街头涂鸦艺术的规则吗?”
  “这都有规则?”
  “当然有规则。”春弯起手指,“第一条,绝不能被人发现;第二条,尽快完成;第三条——不得在比自己优秀的作品上作画。”
  “‘尽快完成’听上去感觉怪怪的。”
  “不愧是大哥。”
  “是吧。”
  “我也很不赞同这点。‘尽快完成’……这跟‘艺术’不是对着干吗。”春举着拖把,声音铿锵有力,“我认为,像这样草草完成、为了逃跑而求快的作品不是‘艺术’。害怕被警察捉到而妥协的作品哪里是艺术了。要我说,这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表现欲而模仿艺术。只不过是为自我标榜找借口。”
  “你一说到艺术就很啰嗦呢。”我揶揄道。
  春露齿而笑:“我体内的毕噶索之血无法容忍嘛。”
  他放下拖把,沿着隧道前进。
  春一边依次指着墙上的涂鸦给我看,一边说:“大哥,我无法容忍画出这种臭水平作品还洋洋得意的家伙。我无法相信干这事的竟然跟我一样都是人类。”
  “比起涂鸦行为,你似乎对涂鸦作品的水准低下更义愤填膺?”
  “没错。”春自若地点了点头,“看见这种臭水平的乱画一通就生气。在我眼里这群家伙简直就是尼安德特人。'注'”他用下巴比了比墙。
  '注:尼安德特人(Homo neanderthalensis)曾被认为是最古老的人类化石之一,学术界在这个议题上争论了数十年。2001年,瑞士科学家认为尼安德塔人与现代人没有亲缘关系,纯粹是另一个物种。2004年2月3日美国国家科学院志上的一项研究结果提供了确凿的证据证明尼安德塔人并非人类。现代人和尼安德塔人的差别相当于或大于大猩猩和黑猩猩的区别。'
  “尼安德特人?”
  “大哥以前读书时也学过的吧,尼安德特人和克罗马农人'注'。我们小时候学校里一般都是教‘克罗马农人是由尼安德塔人进化而来’的,但实际上却并非如此。”
  '注:克罗马农人(Cro…Magnon man)化石最早发现于法国的克罗马农山洞。据认定,他们的体质形态基本上和现代人相同。在中国,属于这一阶段的人类化石有:北京周口店的山顶洞人、广西的柳江人、内蒙古的河套人、四川的资阳人等。'
  “学校教育我们不要轻易相信物事。”
  “尼安德特人和克罗马农人是不同的,比较可信的说法是他们发生了势力交替。虽然不清楚具体缘由,但总之尼安德特人灭亡了。也就是说,现在的人类是克罗马农人、也就是被称为智人的后裔。”
  春经常会知道些连我都不懂的事情。
  “你知道尼安德特人跟克罗马农人的区别吗?他们都精通狩猎也都会使用工具。唔,不过也有人说克罗马农人还会种田。但是,在几万年前,这两种生物曾经共同生活在这个地球上。虽然是两种不同的生物,却是共存的。不过,他们有着一个决定性的区别。”
  “是什么?”
  春挺起胸膛,对我摊开手心;“克罗马农人热爱艺术,大哥。”


毕加索

  当我升初中的时候,春还在读小学五年级。当时春就读的小学里,有一位老师坚信油画比起水彩画更能激发儿童的想象力,因此即使学生们的衣服会弄脏,他依旧坚持让他们画油画。
  有一年,春的作品得到了县里竞赛的大奖。
  这时我们一家才第一次注意到春在艺术上的天赋,并为他感到高兴。听到捷报时,母亲不安地说着:“怎么办怎么办。”而我则不由大声叫道:“好厉害啊!”下班回来的父亲用右手比出了一个胜利的姿势。
  自然,在那个周末,我们举家前往县厅的展览会场。
  春的作品被醒目地摆放在了正中。我至今依旧记得当时的情景。在房间正中的墙壁上挂着我弟弟的画,这让我深深地引以为傲。而标题的一旁还装饰着人造花,宣告着这是夺得大奖的作品。
  然后,当我不经意地望向那幅作品时,却被震动地张大了嘴巴,无法动弹。
  那是幅风景画。
  左侧画着悬崖,那质感以及立体感让人为之颤栗。台风舞起黄沙,悬崖下是被吹倒的大树,沾满淤泥的岩石正滚滚落下。春运用了大量的棕色还有土黄色,使得那座绝壁有着粘土的厚重感,仿佛随时都会坠裂。色彩的凹凸表现出危崖悬然欲崩的感觉,令人身临其境,甚至像是能够听到狂风的呼啸,大地的号叫。
  而画的左侧则描绘着一片水田。刚收割的稻子堆积得有如一座小山,虽然画得并不是很精致,却依旧可以清晰地看出金黄稻穗那一棵一棵的轮廓,也同样很好地表现出被雨打湿的茎叶部分,水田上甚至能看到小雨落下的粼粼波纹。
  当然,这副画绝对称不上是栩栩如生。构图上有着偏差不说,远近法的运用也几近疯狂。但也正是这似乎被压瘪的临场感,却更好地突出了台风来临时那不安定的气氛。
  在那以后,当我有幸目睹岸田刘生的作品《道路、河堤、墙》'注',也曾涌起相同的感动。那是同样比起照片更具有表现力的作品,让人不由感叹“这不只是单纯的风景画”。
  '注:岸田刘生,1891…1929,日本近代洋画家。文中所提的《道路、河堤、墙》绘于1915年,目前收藏于东京国立近代美术馆。'
  比我晚到的父母也站在画前许久。或许他们一开始还以为春的作品无非是一个小学生的作品,所以见到这幅比起预想要相差太多的画时,他们也只能错愕得不能自己。
  我们三个人在画前入了迷,等回过神来周围已经站了很多人。大家都震惊于这幅画的意境,有些主妇甚至惊讶得问出声:“这真是一个小学生画的吗?”
  最近,我看过些毕加索在十二、三岁时作的画,那构图精妙得令人为之惊叹,但在我眼里,春的风景画并未输其分毫。事实上,相对于说出“我小时候就能画得跟拉斐尔差不多”这一诳语的毕加索,弟弟的低调反而更胜一筹。
  当时会场里的春被一片赞美声所包围,显得十分羞涩。
  过了不久,一个自称是评委的女人走过来说:“搞不好你家的孩子真的是天才。”她说这话的时候似乎很认真,并不像是在客套。
  父亲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微笑道:“其实我们做父母的才是最吃惊的。”
  “那一定是遗传吧。”女评委晃动着如酒桶一般的肥硕身躯。
  “没有没有,我们夫妻完全不行,对这方面可以说是没有半点才能。”
  实际上,我的父母就连要他们画出车站前的地图都很费劲。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曾经画过带握把的杯子,却被认为是大象。
  “不是说你们,我是说他父亲的遗传。”女评委放低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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