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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听完大吃一惊,忙吩咐宫人预备凤辇,因事情机密不便张扬,只带着贴身侍女文绣跟随前往。华翠瑞金凤鸾车行至慕府侧门,皇后搭着文绣的手下车,眼前的景物虽然近十年不曾见,一草一木却仍是熟悉。恍然忆起儿时之景,两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儿立在树下,笑语晏晏、遥想未来,那时又怎能预料今日格局?
慕毓藻领人迎接出来,躬身道:“见过皇后娘娘,金安万福。”
皇后抬手免了他的礼,微笑道:“此处并没有外人,二表哥何必如此生分?芫表妹醒过来没有?本宫先进去看她,等会再出来说话。”
慕毓藻忙道:“是,微臣在外等候。”
皇后独自步进寝阁,已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绕过玉石屏风,见慕毓芫脸上白得恍若一张素纸,不由哽咽道:“傻丫头,你看你……”
“缜表姐……”慕毓芫声音软绵无力,原本水波潋滟的明眸黯然无光,虚弱的好似只是一抹灵魂,“你怎么来了?咳,咳……”
皇后抚了抚她,叹道:“别太伤心,好好保养自己。”
慕毓芫轻轻合上眼帘,泪水沿着脸颊滑进浓黑秀发中,声音里透着绝望,“还保养自己做什么?倒不如,跟着孩子一起去了。”
孩子是母亲的心头肉,那种心情自己当然能体会。可是,这个孩子纵使生下来也是保不住的,如今的局面,或许还是另一种方式的解脱。皇后陷入沉默,心思复杂难以言喻,勉强微笑道:“别胡说。你还年轻,今后日子还长…………”
“今后?”慕毓芫睁开双眸,凄然一笑。
二人沉默无言,寝阁内静得有如一汪池水。皇后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猛得觉得手上一阵生疼,原来太过用力,指上尖锐的金甲套扎进了手掌里…,殷红的小血珠滚出来,如细小的粟米珊瑚珠一般。
“姐姐,那孩子好命苦……”
“芫妹妹。”皇后轻声唤了一句,安慰她道:“原本小产就是伤身的事,哪里经得起眼泪浸泡?你身子不大好,别太伤心了。”
“我不伤心。”慕毓芫轻轻摇头,明眸中带着一抹冰凉之色,“姐姐你知道,我是死过一次的人,如今又这样,便是心也跟着死了。”
心也死了?皇后在心里重复着,那么自己的心呢?比起她丧夫丧子之痛,自己却要接受丈夫心有他人,还要将她接到丈夫身边,两个人到底谁更苦一些?可是,这份孽缘竟是自己播下的种子!那么往后路上,自己到底该恨谁?又该如何去解脱?
“芫妹妹,好生睡一觉罢。”皇后觉得有些窒息难言,仿佛能清晰的感觉到命运枷锁扣来,一切挣扎都是无用……
博山炉燃着苏合香,薄烟若有若无的飘散开来,犹如一张无形的网,将寝阁内的人都笼罩其中。慕毓芫倚在紫菀花软枕上,看着摇晃的绿玉珠帘,轻声问道:“双痕,皇后回去了吧?把俞幼安叫进来,我有话要说。”
“是,小姐好生躺着。”
俞幼安躬身进来,隔着珠帘回道:“小姐,孩子已经交给妥当的人,现在大约出了京城,先得安养几日,才能送到外省去安顿。”
“好……”一阵悲怆涌上心头,慕毓芫强抑着胸中气流,深深吸了一口气,以便能够平静说话,“双痕,把纸墨取过来。”
“小姐,要不要扶着你?”
“不用。”慕毓芫摇摇头,勉强半倚在软枕之上,仍然有些吃力,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娟秀的小字,“俞太医,我不能养育孩子长大,只能给他取个名字。你把这个交给抚养他的人,将来若是…………”将来?将来他长大成人,亦不会认得自己。或许,还会恨自己生而不养,狠心决绝将他送走!
“这…………”俞幼安稍作迟疑,点了点头。
“颜忻夜,颜忻夜……”慕毓芫心内默念着名字,阴阳相隔的另一端,那温如暖熙的少年是否能听到?是否明白其中的含义?彼此曾是那样心心相印、灵犀通透,想来他一定听得到,也一定会懂得。
时光悠然而过,岁月无声。
此后日子异常安静,以至于让慕毓芫生出一种错觉。莫非,皇帝真打算让自己在如此安养下去?双痕端着青花瓷盅进来,揭开钮珠盖子,浓浓的老参鸡汤香气溢出来,一看便是精心炖制,“小姐,先喝点热汤罢。”
慕毓芫没什么胃口,拿着勺子搅了搅,“前些日子,不是说云琅要回来么,怎么还没有消息?让人去打听没有?”
双痕摇摇头,“不知道,想来应该快了。”
慕毓芫亦是摇头,虽然这个弟弟随母亲姓云,但二人一母同胞,实则比起几个哥哥更加亲密。想来也有好些年没见面,只怕如今都快认不得,不由叹道:“云琅自小就比比人淘气,没准又去别处玩了。”
“谁在说我淘气?”后门传来清爽的少年声音,一名素衣少年执剑走进来,年纪约摸十六、七左右,进门唤道:“姐姐?你真的还…………”
慕毓芫打断他道:“怎么不从正门进来?这么大了,还是一味胡闹。”
云琅撩起月白锦袍坐下,剑眉星目、英姿锐气,朗朗笑道:“自个上月收到姐姐的书信,马不停蹄往京城赶。沿途碰到好几个咱家的哨探,我嫌他们啰嗦碍事,专门拣小道赶路,结果还真没有人发现。”
“云少爷你还得意,可把小姐担心坏了。”
“让我看看,仿佛倒是晒黑不少。”慕毓芫细细瞧了瞧,问道:“这几年去深山里学艺,只怕也没吃好穿好,苦不苦?”
“不吃苦,将来怎么去上战场?”云琅大不以为然,又笑道:“姐姐,我已经书信给大哥,让他留我在定州参军,你好歹帮着说几句话。”
慕毓芫笑道:“我不拦着,有人管你也是好的。”
“姐姐,你最近可还好?”云琅站起身搓着手,又道:“我听二哥信上说,今年你一直在家中静养,没闷坏吧?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
慕毓芫刚要答话,却见双痕进来递了个眼色,于是说道:“你回来,还没去见二哥罢?等会他又该说你,不如先到前面去一趟。”
云琅深以为然,笑道:“好,我一会再回来。”
“小姐,皇后娘娘来了。”
“皇后?”慕毓芫心下明白,安静的日子结束了。
皇后盛装丽服、雍容华贵,在众人簇拥下缓缓而来,迎面微笑道:“妹妹到底是年轻,恢复的快,看样子是要大好了。”
“双痕,把旧年存雪取出来。”慕毓芫既然已猜到来意,反倒镇定下来,将皇后迎到寝阁内,“姐姐请坐,等会让双痕煮茶,我们慢慢说会话也好。”
皇后笑得有些不自然,闲话半日方道:“你在府中养病时间也不短,整日闷在屋子里头反而不好,不如…………”
“不如,到皇宫里散散心?”慕毓芫看出皇后的诧异,浅笑盈盈道:“有劳姐姐费心来看望,原本早想着进宫道谢的,如此便更好了。”
“芫妹妹…………”
“姐姐,别再说了。”慕毓芫缓缓站起来,臂间孔雀绿流苏悠然垂下,微微生出涟漪,“我们还是喝茶,说说小时候的事罢。”
“好。”皇后点点头,没有反驳。
二人并肩移步,于临窗边的长榻上对坐。红漆梨花木的短脚小几,中央碎纹花觚内折有剪碧蕉,花瓣浅绿、薄而莹透,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清幽香气。皇后习惯性坐在右边空位上,默默饮了一口茶,“皇上说,不要为难你,什么日子进宫都行。”
“呵,是么?”慕毓芫忽然轻笑起来,摇了摇头,“我以现在的身份住在家中,无疑是置家人于油火之中、危弦之上,随时都可能牵连到他们的性命。若是被叵测之人发现,随便哪个臣子往上参一本,慕家上下怎么担待的起?如今,我还有别的去处么?不用皇上为难,自己就够为难的了。”
皇后出神看着茶水,静默无言。
“缜表姐…………”慕毓芫平了平心绪,此时倒不那么关心自己,“皇上让你来,难道就不怕你为难么?”
皇后脸色有些僵硬,颇为自伤,“后宫佳丽三千,皇上岂会属于我一人?纵使没有你,将来也会有别人,难道能让皇上散尽后宫么?况且,妹妹又不是没亲历过,如今又何必再来问我?”
自己即将再度进宫,其中是非曲折牵涉太多,岂能三言两语说清楚?犹如一段盘根错节的孽缘,夫妻情份、姐妹情谊,都在其中被浸蚀。命运总在给芸芸众生开玩笑,将人生颠倒反复,其心何其顽劣?
皇后静静喝了会茶,脸上已恢复素日平静大气,起身整理衣襟,一步步走到门口珠帘处,婉然转身道:“与其是别人,还不如是你。”
“不如是你……”慕毓芫想要笑一笑,眼泪却掉了下来。
第七章 暗箭
延禧元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宫人们拨弄着暖炉火炭,偶尔发出几下“呲呲”声,反衬得大殿愈加静谧,窗外落雪之声清晰可闻。明帝倚在长椅上翻书,瞅见王伏顺进来,抬头问道:“进宫的日子可选好?到炉子旁边说话,别哆嗦了。”
“是,谢皇上恩典。”王伏顺搓手站到暖炉边,躬身回道:“日子定在下月初九,是慕小姐亲自挑的,别的没有说什么。”
“初九?”明帝侧首算了下日子,心里略微有些诧异,没想到事情会如此顺利,自言自语道:“今天都二十四了,那也没有几天日子。”
“正是,或许慕小姐急着进宫呢。”
“她急着进宫?”明帝失笑出声,顺手将书扔到一旁,“若是换做别的女子,朕或许还相信,唯独她却是不会。”
王伏顺笑道:“慕小姐进宫,皇上也少操一份心。”
明帝不置可否,转而说道:“泛秀宫眼下还没收拾完,若是此刻另设一宫,倒是显得有些招摇。朕记得云曦阁宽敞透亮、景致不错,先让她在哪儿暂住一段时间,你去跟敬嫔知会一声。”
“老奴这就过去,顺便把云曦阁收拾妥当。”
“等等…………”明帝抬手止住他,沉吟片刻道:“传朕的旨意,敬嫔郑氏端静淑和、恭顺持礼,更对皇子教导有方,特册为妃位,以宣昭后宫女子之德。”
王伏顺来到沐华宫,先将皇帝的话转述一番,待宫人们贺喜完毕,又道:“敬妃娘娘,皇上还有几句话,要老奴单独交待。”
敬妃挥退殿内宫人,颔首道:“好了,王总管请讲。”
“娘娘的册封礼,安排在三天之后。稍晚些,会有司仪监的人过来,再详细的说与娘娘听,老奴先给娘娘道喜。”
皇帝要交待的,断然不会是这几句话。敬妃心中疑惑甚多,却依旧保持平静,颔首笑道:“有劳王总管亲自过来,本宫先谢过。”
王伏顺欠了欠身,又道:“豫国公家有位养女,皇上想把她接进宫来,因一时没有合适的住处,十分为难。想起娘娘知书达理、贤良大方,因此让慕小姐暂住云曦阁,有娘娘亲自照顾着,皇上也就放心了。”
原来无缘无故升了位分,竟然是这么个原因?看起来风光无限,实际上却只是给他人做屏障!敬妃胸口如有芒针在刺,痛得深吸了一口气,“豫国公家的养女?怎么从没听皇上提起过?”
“是,老奴也没有见过。”王伏顺一张老脸沟壑纵横,满脸笑容道:“不过娘娘也不用着急,过几日慕小姐进宫,娘娘不就都清楚了。”
敬妃知他极难对付,再问亦是无用,遂扬声唤道:“秋穗,陪王总管下去,封二十两银子打酒喝。”
王伏顺笑道:“老奴谢娘娘赏赐。”
“啪”的一声,敬妃将桌上书卷拂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