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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开帐本,秦堪刚瞧了两眼,接着眼睛都直了。
这……是个什么记帐法?
每一条,每一页记着日期,比如“今日进库黍米二百石,今日出库钱二千文”等等,每月月底的页面上则做了一个收支统计,从头到尾根本就是一篇流水帐。
秦堪呆住了,像这样的流水帐,如果想在里面贪污的话,简直比拿自己家的东西更方便。
一本本的帐簿根本在考验秦堪的意志力——要想克制自己不在这种原始帐簿上动手脚,贪污肥己,实在太艰难了,贪了,对不起杜知县,不贪,对不起自己……
——杜知县一家还欠我二百两银子呢,我又不敢朝他家墙上泼红油漆……
秦堪站起身,合上帐簿,他需要冷静一下。
可以保证的是,如果自己真在帐簿上做手脚,绝对可以做到天衣无缝,因为这些帐簿本来到处都是缝。贪与不贪,全在自己一念之间了。
趁着犹豫的当口,秦堪细细打量着房间。
厢房里很简陋,除了书案什么都没有,北墙上还有一个书柜,柜子空荡荡的,据说这是前任师爷办公的地方,那家伙不但跑得快,连办公室的东西也卷得很干净。
秦堪对环境无所谓,他是个很随和的人,唯一的不满是,……好歹也是衙门的师爷了,为什么连杯茶都没人倒?
口渴,秦堪决定自己动手。
厢房后侧是一个很精致的小花园,花园北边有一排小房子,那是长随杂役们休息的地方,旁边是恭所。
于是秦堪决定找个杂役,解决最基本的茶水问题。
杂役见秦堪一身长衫,读书人打扮,虽不知道这位是新上任的师爷,却也很客气,急忙给秦堪倒了一碗滚烫的茶水。
水很烫,表面飘着几点茶梗,黑乎乎的不知是什么品质的茶,碗沿有点不大干净。
秦堪皱了皱眉,指着旁边关了柴扉的恭所问杂役:“这是茅房?”
杂役弓着身子点头笑道:“对……”
话音刚落,秦堪一碗滚烫的茶水直接朝里面一倒……
“把碗洗一洗,再换一杯来。”
杂役面色大变,紧接着恭所内忽然传来一声惨叫,然后就是砰砰的击门声,挠墙声,还有系裤带时的哆嗦声……
秦堪脸色也变了。
飞速把碗递到目瞪口呆的杂役手上,秦堪一只宽袖挡住了脸,目光凌厉地盯着杂役:“记住!你没见过我!”
抽身,远遁,深藏身与名。
第024章 新扎师爷
擦着冷汗坐回厢房,秦堪惊魂未定。
刚刚……好像闯祸了?
谁家倒霉孩子在恭所里不出声?
那碗滚烫的茶水不知浇出了什么效果……
可以肯定,必然不会太舒服,而且受者者心情不会太好,谁也不希望自己通畅的时候忽然祸从天降。
秦堪很快做了决定,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相信那位受害者也不敢在衙门里大张旗鼓的找凶手,杜知县不会容许下属太放肆的。
心里有些愧疚,不过秦堪的心理素质比较高,打死也不能主动投案,不知者不罪嘛,再说矛盾公开化了不好,影响县衙同僚之间的安定团结。
于是秦堪心安了,专心的做起了帐本。
做了半个时辰,刚了解了钱粮帐簿的大概,门外郑伯恭敬地朝他施礼:“县尊大人请秦先生到内堂。”
秦堪心一紧,苦主找凶手来了?
杜宏发了话,秦堪自不敢怠慢,伸头缩头都是一刀,随便他怎样吧。
于是秦堪跟着郑伯到了内堂,却发现内堂里已坐了两位穿着绿袍的中年人,其中一位绿袍中间打着黄鹂补子,显然是位八品官,整个县衙里除了杜宏以外,唯一有资格穿官服打补子的,自然便是八品县丞了。
另外一位则只穿着无花无纹的绿袍,头戴纱巾幞头,气定神闲地坐着与杜知县说着话。
见秦堪进来,内堂三人的目光同时注视在他身上。
杜宏捋须一笑,指着秦堪对旁边的县丞道:“宾守兄,这位便是老夫与你说过的秦堪,本县新聘的师爷,晚生后辈不懂事,望宾守兄和愚德兄多多提携,赐教。”
接着杜宏脸一板,看着秦堪道:“秦堪,还不过来拜见县丞李大人,主簿曹大人。”
秦堪急忙朝二人长揖到地,神态非常恭敬。
二人站起身还礼,目光颇有些惊愕,他们似乎也没料到新来的师爷居然如此年轻,师爷是县尊的幕僚,负责为东翁出谋划策,参与机要;处理案卷,联络官场等等重要工作,本该聘请成熟稳重,多智善谋之士,县尊大人为何要请这么一个年轻的男子?他……才刚到行冠礼的年纪吧?
尽管惊愕,二人的表情还是很淡定,若无其事的与秦堪聊了起来,言语间颇见亲密。
聊了几句后,秦堪也了解到,这位八品县丞姓李,名贵,字宾守。主簿姓曹,名从周,字愚德。
李县丞有点冷淡,只对秦堪保持着官面上的客气,问了几句仙乡和高堂后,仿佛完成了应酬任务似的,闭口不语了。反倒是曹主簿却很热情,热情得有点过火。
秦堪神态恭敬与二人聊了几句,心中却忐忑不安,目光不停在二人身上打量。
刚刚那碗茶水泼到谁了?看他们一个个从容镇定的模样,一点也不像被开水烫过,当官的心机都这么深沉吗?
印象里……只有死猪才不怕被开水烫啊。
聊了几句,杜宏朝堂外扫了一眼,道:“莫典史和高捕头呢?怎的不见人?”
李县丞拱了拱手,道:“高捕头巡街去了,莫典史他……”
说着李县丞古井不波的脸上浮出几分怪异:“……莫典史适才受了点小伤,被家仆送回家了。”
“咳咳咳……”秦堪又咳了起来,咳得很心虚。
果然有人中招。
堂内三人看着秦堪,秦堪只好涨红着脸,朝三人拱手致歉。
杜宏颇带关切之色问道:“莫典史所受何伤?”
李县丞摇头叹气:“不知哪个天杀的杀才作恶,把一碗滚烫的水当头淋到莫典史身上,莫典史当时正在……正在出恭,跑都没地方跑,被淋了个正着,烫得一脸水泡。”
杜宏惊愕地张大了嘴:“……”
李县丞朝杜宏拱手,同情的叹着气:“还望县尊大人下令查一查,我县衙门内竟发生如此惨案,实在丧尽天良,县尊大人您是没见着,莫典史惨啊,恭所内的墙壁都被他用手指挠花了,裤子都没穿便一头撞破柴门滚将出来,委实大损威严……”
杜宏怒道:“当时在场的杂役没见着凶手何等模样么?”
“杂役说是一个年轻人,面生得紧,以前从未见过……”
杜宏捋须沉声道:“年轻人,面生?难道是外面混进来的恶徒,不是我们衙门里的人?这就不好找了……”
秦堪冷汗如雨,夹着腚大气都不敢喘。
“灯下黑”这三个字果真很有道理,三位大人不约而同将他略过,浑然不觉他们的面前正坐着一个面生的年轻人。
杜宏看着秦堪,缓缓道:“给你的帐簿你可要好好整理,那些是我县去年的钱粮丁亩帐目,不可有丝毫错处,来年若有巡按御史查阅,帐目不对的话,我县衙上下可都要担干系的。”
“晚生一定用心,断无错处。”秦堪赶紧站起来施礼。
站直身子时,却不经意间看到曹主簿眼中闪过一抹惊慌。
三人辞了杜宏,各自回房办公,李县丞似乎对秦堪不怎么待见,眉眼不动便从秦堪身边走过,曹主簿却笑着朝秦堪拱手:“秦师爷少年英才,竟入县尊大人法眼,才华本事必然不凡,如若不弃,下差之后你我同去西城玉春楼共饮几杯,将来衙门之内也好互相照应,秦师爷可愿赏面?”
秦堪彬彬有礼的笑了两声,正待答应他,郑伯却在他身后禀报,说县尊大人再请秦师爷,内院有事相商。
歉意地朝曹主簿笑了笑,秦堪随郑伯来到内院的月亮门前,拱门内是杜宏家眷住处,正迟疑着该不该进去,却听到耳边传来银铃般的轻笑声。
杜嫣穿着浅绿色的衽裙,莲足踩在院内一架秋千上,秋千荡得高高的,杜嫣一边笑一边荡,很开心的模样。
秦堪喃喃一叹:“一个未出阁的大姑娘玩秋千,还玩得这么开心,不怕别人说她是荡妇么?”
第025章 账簿问题
杜嫣荡得很开心,银铃般的笑声洒满内院每个角落,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是个活泼开朗的姑娘,永远活力四射,永远爽朗乐观,快乐而飞扬的青春,是无憾的。
秦堪静静站在拱门外,嘴角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微笑。
是羡慕吗?
想想自己前世的青春,须臾便过,只留下一脑子的稀里糊涂,几声“书生老去,机会方来”的慨叹,还有三两件至今想想都觉得刺痛的遗憾,这就是前世的青春。
呆呆地注视着杜嫣开心的笑靥,说不清是嫉妒还是缅怀,活了两世,虽然生理年龄才十九岁,可是心理上已是三四十岁的怪叔叔了。
秦堪发呆的目光直勾勾的盯着秋千上的杜嫣,陷入往事中的他浑然未觉杜嫣荡秋千的速度慢了下来,渐渐静止,怪叔叔的怪异目光令杜嫣俏脸发热,举手投足很不自在,静谧无声中,一抹血样的红潮从白皙的脖颈迅速蔓延到耳朵根。
秦堪不知道,一个年轻的男子站在别人家内院的拱门外,痴痴呆呆注视别人家内院的女眷的行为是多么的不合规矩,尽管他是这位女眷的债主……
等到他从前世的回忆中惊醒过来时,愕然发现杜嫣双手叉腰站在他面前,目光恶狠狠地盯着他,腮帮子鼓得老高。
“喂,你站在我家内院门口贼头贼脑窥探,是何居心?”杜嫣努力让自己的气场显得很霸气。
秦堪只好解释:“看你笑得那么开心,忍不住多看了一下……”
“我笑得开不开心关你何事?”
秦堪叹道:“一个欠了二百两银子巨款没还的人,实在不该笑得这么开心的……”
杜嫣哼道:“你怎么不向我爹要去?”
“我怕你爹打我板子……”
“你就不怕我揍你?”
“我当然也怕,所以我讨债的方式一直很温和,没敢朝你家大门泼红油漆。”
杜嫣目光闪躲,适时转移了话题:“喂,那孙猴子被如来佛压在五指山下,后来呢?他死了吗?”
秦堪哀叹,看杜家小姐转移话题的态度他就明白,未来岁月里,讨债的过程必将充满了艰辛和痛苦,也许还会伴随着鲜血和白骨……
※※※
杜知县单独召见秦堪,是因为有一件很秘密很重要的事。
“秦堪,本官可以相信你吗?”杜宏目光深沉且凌厉,似乎想把眼前这个年轻人一眼看穿。
杜宏的问题令秦堪为难了。
老实说,他自己都有点不相信自己,刚刚还因为杜嫣厚脸皮的赖帐行为而暗暗发誓,说要贪光山阴县官库,这样的人,能相信么?
秦堪很想劝劝杜知县,不要这么冒险……
可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县尊大人,晚生读的是圣,君子尚孝,尚仁,尚德,尚义,尚信。”
秦堪的回答令杜宏很满意,“圣”仨字仿佛一面过关令牌,任何人高举着它都可以一路畅行无阻,所以这个时代的文人才表现得像一个个疯子,如同文革时期的红小将,只要有语录在手,打砸抢都是合理合法的。
杜宏注视半晌,慢悠悠道:“知道本官为何答应嫣儿,把你聘入县衙当师爷吗?”
因为你欠了我一个天大的人情,没我帮你坑人,你早卷铺盖回老家了……
这话只敢在心里念叨,表面还得非常恭谨的。
“晚生愚钝,请县尊大人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