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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已经到了。”伴作抓住秀次的手,又说了一遍。秀次的发髻在奈良就已经被剪掉,剩下的半截短发刚及衣领。虽说今年他才二十八岁,看去却甚为衰老。
“啊……到了?”秀次钻出轿子,方从口中挤出几个字,随领路的老僧走了。走过熟悉的偏殿时,秀次也没停下脚步,单是沿走廊继续向里去。右手边的偏殿十分开阔,秀次曾在此宿过一晚上。可是现在,连这座殿周围也稀稀落落站着些士兵。走进殿中,秀次忽对老僧道:“岗哨是什么人?”
“回大人,是福岛左卫门大夫手下。”
“哦,正则的手下?”秀次呆呆坐下,“拿酒来!”
“请大人原谅。此处乃是圣地,请大人忍耐些。”伴作答道。
“拿酒来!”秀次愤怒地对老僧吼道。
“酒是设有,回头就给大人上茶……”说完,老僧慌忙退了下去,旋捧了一个黑色的大茶碗回来,里面盛的当然是酒。
秀次如饥似渴,一口气喝完,把茶碗摔给老僧,“再拿一碗。”第二碗酒穿肠过肚之后,秀次脸上才现出一丝生气。“伴作、主殿、三十郎、淡路、隆西堂……来的只有这些人吗?”
“是。”
“好,都是自己人。山里的雨声真是不同啊。”
“小人对不起大人,我……我……都是我捕风捉影,胡乱建议,才让大人落入圈套。”忽然,伴作失声痛哭。
“算了算了,不要说了。”秀次轻轻摇摇头。
“可是,若太阁大人下黑手……”
“住口!”
“是。”
“不要说傻话了。秀次已经想好……这是前世的报应。”
人们顿时闭了口,殿里立刻安静下来,大家不约而同倾听起呜咽的雨声。或许是雨愈来愈大,抑或是山谷深远,雨声把无边的寂寞带进了每个人的心底。真是今非昔比,此前在山中时,秀次的寝殿曾被称作“柳间”,太阁就寝的殿舍也是无比豪华。每座殿堂里都响着小鼓,飘荡着欢快的笑声。太阁还从自己的十篇新作中挑出一首和歌,盖上金印赐给秀次,并举行了盛况空前的能剧表演。可今日,在“废黜秀次”的呼声中,眼前只有冷冷清清的雨。秀次当然明白,他将在祖母灵前反省自己的过错,缅怀秀吉的情义。
时至今日,秀次依然弄不清秀吉的真实意图。深谋远虑的秀吉,怎会把供奉母亲的寺院作为亲外甥的棺材,真是难以想象。秀吉起初并不想这样,究竟是何让他改变初衷,是三成等人的谗言,还是秀次的所为?事到如今,一切都已成空。秀次被强行剪去发髻,幽禁于此,如何申辩恐也无济于事。若他不光明磊落地切腹,洗掉谋反罪名,不仅有辱名声,也会变成太阁的耻辱。
“大人。”年龄稍长的隆西堂再也无法忍受,道,“请大人把木食上人传来,让他去向太阁禀明您的心意如何?”
秀次瞥了隆西堂一眼,仍然不发一言。如木食上人有意斡旋,早就主动前来了,可他却连面都不露,可见,上人早已看透,任何努力都无济于事了。若说一些无用的话,只能加深太阁的怀疑,秀次除了主动提出切腹自尽,别无他法。
“大人以为如何?上人应比我们更明白太阁大人的心思。”秀次仍然不答。
不久,简单的斋饭端了上来。秀次举筷欲食时,木食上人出现在面前。
高野山法务木食应其不但是真言宗中兴高僧,还是一位远近闻名的豪杰。他原本武士出身,曾侍奉过越智阿波守,以勇武闻名遐迩。主家败亡之后,他便逃至高野山潜心修行。十三年后,秀吉攻打高野山。高野山僧人慌作一团,只有他主动出面斡旋,方使高野免于兵祸。在取得全山僧人信赖的同时,他也得到秀吉青睐,后在此建青严寺供奉大政所之灵。因此,他当比秀次还要了解内情。
“能再次在柳间殿迎来大人,不可不谓奇缘。”身体干瘦的上人淡淡施了一礼,道,“敝寺虽无美味供大人享用,但还请大人静心留在此处。”
秀次没回答,他似已明白秀吉意欲何为。木食过于平淡的寒暄告诉了他一切。上人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等着秀次把饭用完。秀次让一旁的老僧在碗里倒上水,一口气喝完,方才道:“真是美味啊。恐怕一辈子都吃不到如此美味了。”
“大人吃得这么香甜,贫僧也就放心了。”
“恐怕要给大师添麻烦了。我已下了决心。”
上人嘴边浮出一丝微笑,“若贫僧能帮得上什么忙,请大人只管吩咐。”看来,他已看出秀次想自尽。
这和尚却也是不易!秀次苦笑了:“上人,我有一个请求。”
“大人请讲。”
“我到此之前,早当自尽才是。”
“人生总有不如意之事。”
“秀次错在不知自律。对自己严厉些,对别人就会宽容……我最缺少的,便是恕人之心。”
“大人所言极是。您巳经渡过难关,顿悟了。”
“我对不起大政所,被人嘲为太阁的耻辱……太阁被嘲笑,便是大政所的耻辱。大家都蒙了羞,我却毫无察觉,而是拼命把舅父的耻辱公之于众。外祖母……她必万分悲伤。”热泪从秀次眼中簌簌滚落下来。
木食上人默默待在一旁。从聚乐第到伏见,再从伏见到高野山,对于关白秀次,这短短的旅程,竟是他省悟之旅,甚至远胜他二十八年的苦恼人生。律己恕人,多么重大的发现,对人宽容,便畅通无阻;反之,人生就会陷入无尽的黑暗。
“我佛宗旨便是如此。对自己严格要求,对他人宽宏大量……只有这样,人生才会丰富多彩;不懂得这些,生活便贫乏寡淡。如今,大人的人生即将变得丰富。”
“上人,我想在这里向大政所谢罪。”
“贫僧以为,此乃善事。”
“以前都是我的不是。本该扪心自问,却一味责难太阁,现在终于得到报应。我如背负谋反罪名而死,会给太阁带去难以抹灭的污点。我不想等太阁命令,已决心切腹自尽了。”
“大人要自尽?”
“我想拜托大师,把我临终前的情形原原本本转告太阁。”
“贫僧定……”
“我太愚钝了。人要重修行,我却毫不在意,结果只能在无边黑暗中挣扎……可我从未想过背叛太阁,也没有任何大逆不道之念。我只是被宠坏了,幼稚、我行我素。我已认识到了,故决定自尽,以告慰大政所在天之灵……希望大师能明明白白转告太阁。”
上人微笑道:“大人的心情,贫僧甚是明白。”
“请大师一定转告:秀次绝无谋反之意……”
“大人既下了决心,贫僧理当照办。但自尽一事,大人能否暂缓?”
“大师的意思……”
“贫僧想在大人生前,就把您的意思转达给太阁大人。”
秀次一怔,打量了一眼上人——上人似还想调解?秀次轻轻摇了摇头,“大师情义我心领了。秀次不想再那么愚钝。跟太阁解释的事,能否请大师在我自尽后再去?”
“大人好不容易悟透人生,怎能说出这种话来?”上人加重了语气,“还请大人三思,先静候一些时日……众位以为如何?”
听了这话,座中人不禁面面相觑,他们其实对秀次的心一清二楚。上人又向秀次低头道:“大人至少该让随行的众位大人明白是怎回事……”
最终,秀次把自尽后事完全托付给了木食上人。究竟会如何与秀吉交涉,上人未明言,可似十分自信。
上人退下后,又送来些酒,人们边喝酒边闲谈,都尽量避开命运之类的话题,睡下时,已过了亥时。
雨一直在下。秀次辗转反侧,反复玩味木食的话。上人无非是想救人性命于危难,以为太阁还是会法外开恩。
一个已经死心的人,突然看见一丝生的光明,反而会更加慌乱。今夜的秀次也是如此。他好不容易睡着,竟在梦中看到了祖母大政所,她和木食应其一起来到了柳间。“我来接你了,赶快收拾收拾准备回京城吧。”她对秀次的事仿佛一无所知,面带微笑说道,“身为关白,就该有随从。你看,寺外全是前来迎接你的家臣……你是坐轿还是骑马?”
“秀次还年轻,想骑马。”
“那就骑马吧。快把备好的马牵过来,上路吧。”
不知为何,秀次眼泪吧嗒吧嗒掉个不休。祖孙之间,永远没有权术和阴谋,也没有明争暗斗,有的只是亲人之间无限的关爱和体贴……秀次的泪水怎么也流不尽。
“你看,马来了。家臣们都在高兴地等你回去呢。赶快到院子里去吧。”
祖母这么一说,秀次甚至清晰地听到充溢整个小田原谷的人马喧闹声……
秀次一觉醒来,发现窗纸泛白,雨也停了,枕上湿漉漉一片。令他惊讶的是,梦中的人马竟然真的挤满了寺院周围。
“唉!”秀次猛跳起来。一定是重臣们带领军兵杀到圣地来了,“来人,打开窗户!”
“是。”早已起床的不破伴作弓着腰,从外间一路小跑进来,悲痛地施了一礼,忙去开窗。乳白色的晨光倾泻而人,外边的呐喊声传了进来。若在这里发生骚乱,就太对不起祖母了。秀次抄起刀就奔走廓而去,他以为重臣们已开始放火烧山,然而,事实正好相反,最先映入眼帘的旗幡,既非他自己的,也不是重臣们的。“怎么回事?怎是福岛正则的马印?”
秀次飞一般从走廊折回屋内,“伴作,他们难道是来诛杀我的?”
“恐怕是……”
“唔。”秀次目龇欲裂,梦中祖母的声音还在耳畔回响:“身为关白,就该有随从……”这个梦多么具有讽刺意味:既要杀他,几个人就够了,可眼前居然有这么多送自己去黄泉的兵马!
“伴作,快去叫上人。”
“是。”伴作急匆匆直奔方丈室而去,随从们都静静坐在一边,盯着秀次,一动不动。秀次愤怒至极,年轻气盛的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口中发干,全身都在打哆嗦。
不久,伴作回来,只是跟他回来的乃是一个老僧,而非木食。秀次握着刀的手抖个不停。
“请大人冷静。上人正在和军队交涉……”老僧施礼道。
“正在交涉?”
“是。上人与太阁大人有约定,不许大军人山……”
“长老,正则带了多少人马?”
“贫僧略有耳闻。不只是左卫门大夫,还有福原左马助和池田伊予守的人马。听说三员大将从伏见出发时带了一万余骑……”
“一万余骑?”
“是。主将左卫门大夫尚未抵达,他们要封锁道路,还要围山。目前到达的只有三四千人……余下的人将守在山口。”
秀次扔掉刀,大笑起来。他从未想过与舅父兵戈相向,而舅父却调集一万人马向他扑来。舅父的毒辣和祖母的慈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真是难以置信!“哈哈……太可笑了!我终于看清了太阁的真面目。为了对付我区区一人,竟派万余大军前来,真是用兵谨慎啊。哈哈哈……”秀次大笑不止。原来太阁比想象中还要卑鄙,只不过一个心胸狭窄的小人。
秀次慢慢觉得喘不过气来,终于泪如泉涌。随从皆肃然,不知如何是好。木食上人赶来时,他刚刚止住眼泪。
“大人,贫僧前来谢罪。”应其眯起眼正视着秀次,“大人好不容易决定自尽,却被贫僧搅乱了,贫僧罪过。”
“算了。”秀次出乎意料地摆摆手,“上人怎么阻止得了?”
“是。”
“可我并不想现在就切腹。”
“大人的意思……”
“我要听听正则究竟说些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