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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人规定婚姻应该是这样或者那样。真到了那个岁数,你就都明白了,活成什么样儿,那真的是自己选的,一步步走出来的。”
我说,“情情爱爱就是可有可无的食材,婚姻也不过是搭伙过日子,没有这种食材,大不了吃别的。婚姻就像高考,跟所有的烂制度比起来它已经算是最好。最好,也好不到哪儿去,所以我不抱太大希望,也不想投入太多。”
“现在的人啊,什么都汲汲以求,什么都讲究效益。被纸醉,被金迷,情情爱爱挂在嘴边,落实起来全是算计。我们那时候,哪能想那么多?没有你妈之前啊,我觉得自己无所不能,有了她之后,就觉得自己离了她啥都不能了。可是再幸福的婚姻,都是一点小甜蜜加上一卡车的难题,此事古难全啊。”
我没有搭腔,心里是不服的,不同的时代,毕竟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老爸看出来,笑笑,又说:“爸爸年轻的时候,单位里有一对男女做了不害臊的事儿,大晚上的,在男方家里面让人逮着了。这要放现在,算什么?可那时候,这是影响一辈子的大事儿。我就问你,要是你是当事人,给你块遮羞布,你捂住哪儿能救场?”
“还能捂哪儿啊?当然是脸呗!”
老爸摆摆手,哈哈笑:“不对,那男的,不是去捂女方的脸,而是捂住灯泡!那女的就趁黑溜之大吉,后来什么话柄也没落下。哈哈哈哈——老天爷啊,就是捂住灯泡的,只有这样,下面的所有关系才能不断洗牌。因为你无法在黑屋子里抓一只黑猫,人生的游戏就是这么玩的。”
我这小半辈子,遇事慌张每次跌在同一个地方,有幸恰逢生活真相大白的时候,突然醍醐灌顶内心澎湃,误以为自己成熟得快焦了,现在才明白,原来我只是更清晰地看到自己的无知无趣和不求进取。人生的机会和错失,把我变成一个笨贼。
从住院部大楼的窗台朝下观望,北风拂过,树影婆娑,地上好像千万只手挥舞着,总想抓住些什么。
(大雪——“大雪”节气,通常在每年的12月7或8日,大雪,顾名思义,雪量大。古人云:“大者,盛也,至此而雪盛也”。到了这个时段,雪往往下得大、范围也广,故名大雪。这时我国大部分地区的最低温度都降到了0℃或以下。往往在强冷空气前沿冷暖空气交锋的地区,会降大雪,甚至暴雪。)
【上】
上海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时机和密度,都恰到好处。
怀抱一盅温热的土鸡汤,裹上层层围脖,赶在外套被湿气浸透之前跳上开往市立医院的公交。
十二月的寒气雾湿车内紧闭的窗墙,这个城市的鬼魅在这一刻变得无限温柔。天边交界的过渡层中,环绕的尽是被光怪陆离的城市之光所震撼的诡异灰紫色。人生的紧迫感游离在窗前,又隐没在通勤高峰期的车流里。
这个湿冷冬季的平凡早晨,对这个城市的熟悉感安抚了我心有余悸的情绪。
三天前,父皇母后抵沪,为了一场母后无法再拖延的手术。我的后知后觉,第一次将自己推至这般自责自怨的境地。
不记得从小跟我妈吵过多少次架,只记得在记忆里多的数不完。听那些子欲养而亲不待的念亲故事,总觉得别人的妈都一副慈母手中线,蜡炬成灰泪始干的模样,怎么我娘就一天到晚不消停要置我于万劫不复的样子?终于也不需要再听别人的故事了,因为我也生活在故事里了。有时候不珍惜我妈,是因为从来没想过有可能会失去她。
昨晚母亲做完肿瘤切除手术,我总算体会了什么叫提心吊胆。
早上麻醉剂药效才过,我提着保温瓶刚走过隔壁病房,就听到我妈的地雷嗓。
不管多大岁数的女人,都守不住秘密。摆八卦阵察三访四是广场大妈结党营私的通行证,才第三天,我妈同病房的姑婆四个,俨然已经义结金兰了。
侧耳倾听,我妈正畅谈她如何养女不淑,白吃白喝二十八年颗粒无收的血泪史,我叩门尊礼的手旋即放下,提腿直接踹门而入。
三位小老太太迅速收瓜子、揽桌布、倒热茶,作鸟兽散,看我的眼神也是意味深长。我妈扫扫床单上的花生皮碎末,咳嗽两下,若无其事:“来啦——”
我斜眼横她,放下不锈钢保温瓶的动作特意加大幅度,有声抗议。
小老太太喝汤的声响很轻,陶醉又忧伤的样子。“像这样美味的鸡汤,我喝不了几年了吧?”
收碗的手仿佛被刺痛了一下,怒气尽消,转而心有戚戚。“妈,您才五十多,还有……”
“最多只能再喝四十年了吧?”
“……!”我——!
此时主治医生走进病房,递给我肿瘤切片化验报告。我横看竖看没整明白,咧嘴痴笑看着这位长得特像郭德纲的大夫。
医生神态沉郁,眉目深锁,额前沁汗。我的笑即刻变僵,心下荒芜一片。
“方小姐,你母亲的……化验报告……显示……”完了,这表情沉痛,欲语还休,莫非……
“我们部门昨天晚上……已经讨论……过……”
不忍细读医生的只言片语,我禁不住扑进妈妈怀里,嚎啕起来。
“妈——妈——我错了,是我不孝!不论你还剩多少日子,我……我都……”一语未竟,泣不成声。
我妈没有动静。
大概一分钟后,一双枯瘦的手捧起我的脸,我妈怒目冷对,一甩手把我推出去一丈远。
“小时候少抽你两下就造成你现在的奇葩!——报告单上写得明明白白是良性肿瘤,你个狼心狗肺的文盲!我还没死你就在这哭丧!”
医生被我哭花的妆吓退两米,赔笑说他今天牙疼,话没说完让我断章取义了。
哇靠这什么庸医?!您是毕业于蓝翔技工专科学校影视表演专业的吧?你刚才那明明是“我们已经尽力了请家属节哀”的表情嘛!
幸好我从小收放自如的哭功已经练得炉火纯青,成功躲过还未反应过来的大叔大妈锐利的注目礼。此时亲爹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挤眉弄眼地收拾现场。
我心领神会地提起暖水瓶去开水房,临出门前听我爸柔声细语安慰我妈:“放心!差点死了的人往往活得最长。”
——看来我爸也是个长脑袋只为了配头发的主儿啊。
回来时推门见我妈一只手捂嘴端笑,一只手接过一块插着牙签的红蛇果。床沿坐着的不是我爸,却是袁燚。
“哎!小槿回来啦,来来来——”我妈眼尖,看到我,一招手热情似火的。
有种把你刚刚差点谋杀亲儿的架势端出来啊!我白她一眼。
“阿姨,那我先走了。”袁燚假模假式地勾起外套。
我赶紧在我妈前头接茬:“你工作忙,还三天两头往这跑,不成样子。咱们又不是多熟,意思意思行了……”
“这好办,那我们结婚吧。”
事情发生得实在太快。我愣住半分钟,一时以为自己幻听。
真不可思议,平生第一次让自己的口水噎住,咽不下去。奇怪的是,首先浮现脑海的是,我妈终于把我踢出户口本的欢欣雀跃。
袁燚神情淡然,一口塞下我正要拿的一块红蛇果。
眼角瞥我妈,果然见她一副狼狈为奸的泰然自若,明眸皓齿身强体健的简直卖女求荣。
那,我,们,结……结你个心肝脾肺肾啊!
即刻大笑掩饰惊慌,我几乎笑倒在地,袁燚却突然把脸绷得很紧。
我一扬手:“走,我送你!”转身将这泼猴扭送出去。
等到电梯升上来,纠着袁燚第一个冲进去,按下闭门键,对门外一行人义正言辞道:“这个病人有乙肝和灰指甲,请诸位等下一班电梯。”
无他,这一招屡试不爽。
电梯门一闭,我气沉丹田,蓄势而发,将通体真气传至指节,结结实实给袁大傻逼一记右勾拳。
袁燚让我这一拳打得七窍冒烟,趴在电梯镜墙上面目扭曲。
“袁大师兄,太不仗义了,你这么玩儿,还能不能共建和谐社会了?”
“不是,我不是觉得你现在正是需要坚实依靠的时候吗?你看咱妈——”
我横他一眼,刀剑出鞘。
“哦,你妈,你妈……”
我长嘘一口气,听天由命的口吻:“袁燚,你这样就没意思了,咱俩是远没有到可以这样没遮没拦地开玩笑的关系的。你不能在我心里签了个到、打了个卡就表示上过班可以领工资了啊!”
袁燚没接我的话,抚着脸的手放下来,表情特严肃。“这一篇先到这,行了另起一行吧。”
他这个人是经济板块的投行文摘,第一段就要说得鞭辟入里清楚明白。而我虽然嘴上不承认,心里知道自己依然逗留在成人童话的开场,字里行间充斥着相亲相爱世界大同的黄粱美梦。
如果我是南柯,袁燚就是柯南,根本——没有关系嘛!
回住院部大楼,我妈还在吃。简直把养病当月子坐。
她一面用筷子吃豆腐脑,一面不忘数落我:“成天嚷嚷着找不着对象,如何如何女儿当自强。你这就是出门遛狗忘带狗了,全世界都在乐呵你,你还傻乎乎地跟着乐呵。”
这莫名其妙的比喻刺痛了我,一把揽过我妈吃得小心翼翼的豆腐脑,一仰头全灌进去,聊解我心头之恨。
没想到她接下来这句更狠:“你是小鸭子的时候丑一点蠢一点都没什么,长大了,甚至都快老了,还又丑又蠢,那指定救不回来了。”
【下】
晚上加班到八点,到公司附近一家粥店给妈妈买份夜宵。
粥店附近的广场上,浩然壮阔的大妈团在夜幕下翩翩起舞,与光怪陆离的城市夜景丝毫没有违和感,那一瞥我竟看得出神。
想起以前我妈数落我迟迟不结婚,我就安慰自己,婚后的女人有一天会像这些广场大妈一样又老又俗。现在明白,即使不结婚,该老还是老,该俗还是俗,她们至少还有组织和队伍。而我就像掉在地上的红酒杯,一生装逼,到老也不过剩下一摊泼出去救不回来的水渍。
到了那个时候,曾经爱过谁?最后选择谁?情情爱爱是只求过程还是必求善果?这些曾经挣扎在大脑皮层沟壑里的严肃问题千回百转得不到答案,终会在不需要多长的岁月里被打磨成灰,然后因为顾不得或想不起而慢慢变得不再重要。
谁特么一辈子没有过遇人不淑、兰因絮果、心力交瘁、爱他妈谁谁?最后梦里出现的人,醒来后就当他死了。
现代都市男女的爱情,脆弱得像掌中沙,飘渺得像水中画,保质期长不过一杯奶茶。会杀死人的不是我爱你你不爱我,而是寂寞。
我正想破罐子破摔把手机铃声改作“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是花正开”,似海突然打电话过来。
听筒那边比这里还闹腾,不知这伙人又到哪个酒吧去祸害了。
一阵咿咿呀呀,好不容易才听明白——似海让我去接喝醉的郭睿。
“他喝醉你打给我算怎么回事?你脑袋让驴踢啦?”话是这么说,该犯贱还是犯。
到了酒吧一进门就看见一摊烂泥伏在似海背上。一行七八个大小伙,让我一个弱女子来救场,全特么是残废么?
似海拍拍郭睿的肩,权力交接一样把这个醉汉推给我:“心里有事,喝一点就醉……心病得找心药医,你是大夫,给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