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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华府偌大的一座古老的府邸,在一天之内破败,猖狂的巨大火柱窜上天空,将天空云彩全部吹散,整个天际都映上鲜血般的红色。
熊熊的烈火直烧了一天一夜,爆裂声不绝于耳,烟尘滚滚连绵起伏。
月黯无芒,火舌照亮夜空,直冲云霄,即使在深沉的夜色中遥远望去,仍可以看到那一抹惊心的红,像是美人脸上画出的一道胭脂,惊悚而凄厉。
大火熄灭后,朱靖与侯雪城携着华昀霞回到了山庄。
只见四周尽是墨黑的碎木,变形的屋瓦,残缺不全的尸块,阵阵焦臭的肉味传来,整个庄院一片狼藉。
在丝丝袅袅冒着青烟的废墟中,一只焦黑的手从瓦砾中伸起,向着天空,华昀霞认出了那手上戴着的玉扳指。
她惊叫着奔了过去,奋力挖掘。
朱靖拉开她,使力搬去残石断梁,在最里处一根焦黑的断梁显现出来,梁下压着几个焦黑的人形。
那些焦尸身体蜷缩成一团,像是缩水的橘子,死状惨不忍睹。
华昀霞看着那些无法辨认的脸,只觉得像是置身于无底冰窖,又像是全身被火烧灼的炽热,想喊出来,却是喉咙里挤不出一点声音,如同梦魇一般,咽管有着胆汁的味道。
她跌跪在地面,涂着淡红色蔻丹的指甲抠住青砖的缝隙,大睁的双眸彷佛随时要裂开出血,胸口隐约里发出赫赫的声音,丝丝作响,竟是哭也哭不出声。
朱靖想安慰,侯雪城却摇头将他拉到一边。「给她哭个够,难道让她别哭吗?」朱靖也就罢了。
朱靖想起华紫轩的豪爽温和,心下也不觉黯然,便寻了个处所挖坑,将寻到的尸体一一埋下,总要让人死有个安息所在。
侯雪城也不去理会两人,在附近折了几根树枝下来,自寻了一块青石抹净盘膝坐上,拿出怀中的玉剑慢慢雕刻着。
华昀霞始终没有哭出声,她哀哀地扶在父兄的尸体上静止不动。
天色已经黯了下来,朱靖怕两人风寒,在院落中捡了枯枝生火取暖,篝火的火芒消长,在漆黑的深夜中闪烁不定。
万籁俱寂,偶尔远处传来昏鸦被惊起的鸣叫划开空寂,伴随着狂风穿过城楼的哨音,像是死神打开墓门,从深黑的地狱破土而出,召唤着徘徊在世间的亡灵之歌。草丛中传来几声狗哭,亡灵的叹息也近在耳侧。
侯雪城终于从青石上站起身躯,直接走向华昀霞。「妳若要报仇,我可以收妳为徒。以鲜血来安慰屈死的亡灵,用惨嚎去超度游荡的冤魂。妳若想远离伤心地,我可以让人送妳去任何地方。」
听到他的声音,华昀霞动了一下。抬起头来,她的目光呆滞,眼角是干枯的血红。「如果复仇是正义的,屠杀者与被屠杀者可有其它路走?」
「妳也可以选择以恩止冤,以恕化仇。」侯雪城淡淡地说道。他一向好洁,但在这充满恶臭的废墟中却始终不显异色。
他从怀中取出几根木像,「这是我雕的,可能不是完全神似。」他眼睛看着别处。「不要的话就丢了吧。」
华昀霞呆呆地伸手接过,过了很久才低头看,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哭泣。
那木像线条刚毅,但眉眼温柔,嘴角含笑,正是他父兄的遗像。她怔怔地看着那两只木像,一时间泪流满面。
侯雪城看着她,又问了相同的问题。「要报仇吗?」
「哥哥很喜欢你,我也……」华昀霞忽然说,这天外飞来一笔,让侯雪城不禁一怔,皱起了眉头。
她也没理会,继续说道:「但我知道你喜欢的另有其人……我很庆幸认识了你们,我想哥哥也同样的想法。他常对我说起你,我从没见过他那样温柔的神情。」华昀霞说着,脸上没有红晕,只有更加深的惨白。
朱靖的声音插入,温和地说道:「华姑娘以后会找到更喜欢的男人。」
「是的。」
华昀霞露出淡淡的苦笑,「以后我有可能会爱上别人,但侯公子是不同的,将会永远存在我心里的一角,属于我最柔软的地方,所以我有责任要更幸福。
「我的生存意义,岂能在复仇之上?」华昀霞的眼睛灼亮地燃烧着,像是愤怒,又像是决心。
「仇可以不报,但我永不会忘记,我不斗气,但绝不丧失斗志。被杀的人,也有他们的生活和亲人,也会有我一样的悲伤……
「不,我不报仇,但我要过得更好。」她紧紧抱住胸前的木雕,深深地弯下腰表达谢意。
「过得更好啊……」
侯雪城喃喃自语,他转过脸来,第一次正视眼前的女子,像是第一次认清女子的真面目。
在安顿好华昀霞以后,侯雪城和朱靖踏上了路途,两人都很沉默,想着白笑初与华昀霞所讲的话语。
「生存,需要有任何意义存在吗?」侯雪城不能理解。
朱靖想了想,「每个人的感知不同吧?但对我而言,上天赋予我们生命,便该使之有价值。」
这种说法,侯雪城无法理解。生存不需要有意义,因为「意义」两字太广博,而且也太重担。怎样的价值才有意义?岂不是自己给自己的定论?
「上天有赋予人类,任何存在意义可言吗?」侯雪城不以为然,「根本没有,而是自我的评断而已,自己高抬自己的价值,所以认为自己有所谓的存在意义。」
朱靖笑出来,觉得他的说法很有趣。天色很冷,他紧握住爱人的手。「真正的存在价值,不在于上天,不必问别人。因为这意义在于,自己给自己的价值。要追求什么,给自己什么期许,给自己什么样的期待与自我满足。」
「存在的价值?」
朱靖耐心地解释着。「存在若真的有所谓的价值的话,绝对不是上天或别人给予的价值。因为,每个人,都只能满足于自己给自己的意义。因为活着该走向什么样的目标,从来不是别人能决定。」
侯雪城默然点头。生命只需要有目标,一个接一个目标阶段完成,而成就自己的意义价值。人和动物,从来没有任何不同存在,而之所以自认有所不同,就在于给予自己的意义价值。
即使未来崎岖无常,无所依循,但是,每个人的人生只有一次。侯雪城不打算后悔。
「我的存在价值只有一个,就是守护我喜欢的人。即使付出任何代价都无妨……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
侯雪城想着,抬起头来,盯着朱靖的脸庞,像是要将他的脸庞刻划在心坎上,久久留恋不去。
那是一种决绝。
一出村落,侯雪城和朱靖便看到寒难州伫立在官道中央。
「你真是阴魂不散啊……」侯雪城并无纳罕,像是早就知道他会等候在此。
寒难州微笑。「我早查到两位在此落脚,只是不欲打扰,特在此处相迎,侯宫主请随我去吧。」
朱靖紧紧地拉住侯雪城,道:「我仍是那句话,除非我死,不然绝不任你和他走。」
侯雪城看他一眼。「这三个月来,我想了很久。你想守护我,我却又不想你受伤。我们躲避过,躲不了,这人阴魂不散地执着于我。那么唯一的法子,只有解决这个人了。所以,我会同他走。」
朱靖觉得不可思议,他总是不懂侯雪城在想什么。「你知道你让他带走的后果会是如何吗?九皇叔是怎么样的人,你根本一点也不清楚。你那么骄傲自尊的人,难道不怕他对你……」
「骄傲自尊?」
侯雪城嘴角现出一抹嘲讽。「什么是骄傲,什么是自尊?不为任何事情和屈辱所影响,才叫做骄傲或自尊……其它的事情算的了什么呢?怎么样的屈辱可以让我低下自尊,撤除骄傲?」
他的腰仍然挺得很直,那是不变的傲岸。「如果因为任何事情而动摇,我就不叫做侯雪城。」
「我不明白。」朱靖深深吸一口气。「为什么你愿意和他走?九皇叔会伤害你啊。」
不明白吗?侯雪城的目光游移在寒难州脸上。这个人武功何等高强,与自己当初几乎不遑多让。如果朱靖死命抵挡,他会杀了朱靖吧。
自己束手就擒,至少能保全朱靖一条性命。自己怕怎样的屈辱呢?什么样的侮辱都不会影响自己的骄傲,身体的屈辱和伤害,根本不在他眼中。生死算得了什么呢?……我唯一所担忧的,只有朱靖你啊。
侯雪城却不再回答,缓步走向寒难州。
寒难州看着他,连自己也不懂那样复杂的情绪,只觉得胸口紧窒,嘴中干涩。「你终于肯和我同行了。」
侯雪城露齿一笑,笑容中有着无限的讥嘲。他负手道:「你之前伤了朱靖那么多剑,不就是这个目的吗?」
朱靖一咬牙,一把抓住侯雪城的手拉到自己身后。「不管如何,他要带走你,须先杀了我。」
侯雪城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这就是朱靖的意思吗?死也不让自己离开?死也不让自己受伤?这是他的感情。
他低下头来,过了半晌终于抬起头。
第一次,侯雪城的声音充满了柔和。
「好啊,那你就死吧。」
朱靖不由得一怔,尚未明白,侯雪城已经伸出手,环过他的颈子,强迫朱靖转过身。
朱靖正要说话,侯雪城温润而略显冰冷的唇已经盖在他的唇上,旁若无人地与他拥吻。
两人唇齿交缠,朱靖只觉得胸口鼓胀,浑忘了一切,只想紧紧拥抱怀中之人。这个人,是他想拼尽性命保护的。这个人,是他想永远守候的。这个人,是他日思夜想的。这个人,是他一切的一切。
两人的接吻又苦又甘,在这样生死存亡之间,朱靖用力拥住他,无论如何都不想放开。他只觉得想流泪,不是为了悲伤,而是因为感动。
侯雪城的唇齿离开他的唇,轻轻地用脸颊贴住朱靖的脸。
冰心诀的反袭在两人接吻后漫山倒海地在他的经脉中奔腾,让他痛得几乎有些痉挛。
他胸口不断起伏,只觉得喉头发甜,硬是咽下了那口几乎喷出来的鲜血。但是不知怎么,他却只想微笑。
这样狂烈的心情让他真正有身为人类的感觉。倾心倾意为着一个人,爱着一个人,因他而喜,为他而忧;想拥抱,想亲近,想与他亲密。第一次,他那么深切地感受到对于朱靖的深爱。
这就是爱情了。
忽然之间他有所明白。
原来我……一直爱着他……
朱靖并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眼眶湿热。「雪城,你那么坚强,软弱的却是我。我拼却性命,也不让你离开我……
「孤寂了那么多年,我好不容易拥有了你,自小你受了那么多的苦,我都看得一清二楚。已经很够了。」
他用力按住侯雪城的肩膀。「别再为了我而受伤,我真的无法忍受了。」他忽然用力抱住他,几乎语不成声。
「为何我们总是……这样的……凄风苦雨……」
侯雪城已经痛得全身都是冷汗,他抬头凝视着他,目光无限地柔和。「……即使如此,你会后悔吗?」
朱靖艰难地笑了笑。「不管怎么样,能爱你,我就感觉很幸福。」
侯雪城默然许久,他一只手抚摸着朱靖的脸庞。「我从没想过后悔两个字,不管是怎样的阻难,我都……」他没有说下去,最后开口。「我做我想做的事情,正如……现在这样,也是我想做的。」
朱靖只觉得小腹一热,一种尖锐的刺痛让他全身瘫软,他按住腹部,不可置信地看着小腹上的玉色小剑。
「你……」鲜血从他的小腹泉涌而出,这一剑的确相当狠,毫无情分地深入到他体内。
侯雪城退开一步,眼神冷硬,「不这样,你不会松手吧?目前和寒难州争斗,只会让你平白送了性命,我仍是会让他带走。这一剑是让你恢复理智。如果要帮我,那就之后想办法吧。」
他冷冷地看着朱靖缓缓由他身上滑落,跪倒在地面。然后目光移到寒难州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