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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耀蹙着眉头往里踢柴火,给小孩儿脑瓜顶罩上衣领子,“以后不能再这么干,听见没有?”
张杨不吭声,低着头吸鼻涕。
韩耀大手在他后脖颈使劲按了把,把人夹在臂弯里挡住浓烟和鹅毛雪,迈开大步朝胡同里走,张杨跟着一溜烟小跑,颠儿颠儿的直跄步。
回到家,屋里一股子醋味儿也放出去了,俩人把破裂的顶棚用新报纸重新糊好,引热火墙和土炕,又烧水好好洗刷一边身体,等规整好家里的一切之后,前院人家养的公鸡已经打过三遍鸣了,天边儿也隐约泛起的鱼肚白。
韩耀在火车上颠簸的半死不活,回家还遭遇这么个事儿,几乎就等于两天两夜没合眼。他随手擦干身上的水,也顾不上头发还湿着就光膀子躺进被窝里,解脱般叹了口气,刚闭上眼睛准备补觉,就感觉张杨蔫声不语跟着钻了进来。
张杨也光着上身,脊背干净滑腻,还直往下淌水珠,韩耀习惯性展臂搭住他,低声道:“你别睡了,咱俩一会儿都起不来,耽误你上课。”
“不耽误。”张杨把脸埋进叠起来的棉衣里,含糊不清道:“老爷子给放年假,从明天开始……”
“是么。”韩耀翻身侧躺,把被扯到肩膀上头盖好,“放到初几?”
“正月十六。”
“嗯。挺好。”
“哥。”张杨从棉衣枕头里露出小半边侧脸,“这次出门顺利么?”
“顺利。”韩耀在常州马不停蹄的奔走,坐火车上几乎就没合过眼。他实在乏了,眼睛也不睁,半晌后才从喉咙里微微震动出沉哑的声音:“跟厂家讲好价钱了,出正月开始倒货。”
张杨点点头,鼻头轻蹭过韩耀的鼻梁,也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工夫就打起小呼。
连着四五宿,俩人总算都睡上踏实觉了。
跟韩耀睡在一起,张杨就跟有了仰仗似的,前几天脑袋里乱窜的事情都消散了,一直睡到下午五点,连梦都没做。
韩耀没张杨那么嗜睡,也是常年卸车皮锻炼出来的好体格,不管多乏累,睡上四五个小时就能缓过来,掀被下地照样精神抖擞。
张杨睡觉的这一下午时间,他到南墙荒地拉回十几趟玉米杆和柴火枝儿,去粮油店买回五斤醋,在屋里屋外又掸了一边消毒,还在院里重新钉了个结实的后门板,双扣锁,铁条楔进去的大锁头,下边再按上横木门闩,门轴跟门框紧紧嵌在一起,踹上七|八脚也纹丝不动。
把这些活都做完,日头才不过稍稍偏西,韩耀无所事事的坐在炕上给桃酥挠肚皮,目光扫过矮桌上的行李包,这才想起来,包里还装着给小孩儿从常州带回来的礼物。
南方经济比北方发展的更快,各方面跟北方都不太一样。韩耀在常州呆了不过一天时间,触目的建筑也好,行人也好,都带着跟北方截然不同的气质,无论是穿着,语言还是想法,都更多姿多彩,也显得更富裕。跟厂家谈好订货价钱之后,老袁说要去商店买点儿时新货回去卖钱,韩耀没地方呆着,只能跟他一起去,正好逛一逛,也给张杨买些东西。
商店里的货品琳琅满目,比之省城的二商店还丰富不少,里面顾客不少,有些时髦的妇女还烫了高刘海,甚至还能看见外国人。
服装区挂着的大衣各式各样,有些里头添的棉花和鸭绒,很厚也很软和。张杨的两件冬衣是家里缝了又补不知道穿了多少年的,里衬用碎布头绷在一起,连块完整的布都算不上,棉花从开线口往外漏,里面剩下的只有薄薄一层,风雪一刮直接能透到身上,湿冷冰凉。
当韩耀看见挂在墙上的墨蓝色羊绒厚大衣,最先想到的就是:这件衣服小孩儿穿上正好。过年了,好歹得有一件像样的新衣裳。
售货员是个中年女人,脖子上挂着绳尺,瞥了眼韩耀身上灰突突的破夹克和臂弯里挎着的脏行李包,脸上的堆笑立刻垮了,皱起眉头往后斜身,随口哼道:“四百块钱一分不讲,不买赶紧走。”
韩耀知道自己穿着寒酸让人瞧不起,他习惯了,也不在乎这些,仰头端详那件大衣。
真是太好看了,就像是给张杨量身做的。小孩儿穿上它之后,肯定比城里人更像城里人。
售货员把韩耀边上的衣服往里撤,生怕沾上脏东西,边不耐烦催促:“买不买,你买不买?”
“我买”这两个字,韩耀想说却说不出。
他来时就拿了一百块钱,觉得这些钱都要顶天了,买啥还买不起啊,没想到还是低估了南方的消费,大商店里的东西比省城高出不止三四倍。买票吃饭虽说都是老袁消费,但内抠搜劲儿,韩耀指望他就得饿死,到底还得掏腰包管自己的饱饭。一天多下来,身上还剩八十块钱,连这衣服的一条袖子都买不回来。
虽然知道买不起,可韩耀还是忍不住问:“八十,能卖给我么?我身上只有这么多。”
售货员跟听笑话似的从鼻孔里嗤出一声气,连话都懒得答,坐下朝门外招呼生意。
韩耀没再多说,转身走了。
老袁睁着老鼠眼四处撒么,搜罗回一堆大包小包。一上午把整个商场溜达完,韩耀发现,所有商品里,他能支付得起,张杨又有可能喜欢的只有一样——一盒五百枚的拼图。
卖儿童小玩具的老板很热情,用带着常州味儿的普通话说,“小孩都喜欢玩。”
韩耀将信将疑:“这东西好玩?”
“好玩!我家孩子就喜欢,自己坐在家里能研究一下午!”老板笑容满面的帮他展开图纸,上面四个狗崽并排趴着,小眼珠耷拉下来,憨态可掬。“你看这,就按照图来拼,慢慢琢磨比照,既能让小孩动脑,又能培养他在一件事情上的钻研精神,还有实在的作用,他玩这个就不闹人了,你做事安静,哈哈哈!”
老板道:“这东西卖得好,只剩这一盒。你要是买的话就免去五块,收你三十块钱。很便宜的!”
韩耀一点儿不觉得便宜,但他还是买了。
出一趟远门,总要给孩子带回点东西,要不万一他在家等着盼着,回来看见哥空着两只手,心里不得怎么难受。
韩耀打开盒子翻来覆去的看,觉得这玩意儿其实就是把整张画撕巴稀碎,完了再让你重新拼上,等于穷他妈折腾,好玩儿个屁啊……
傍晚,张杨从被窝里伸出头就看到满炕的彩色碎纸片,韩耀面前铺着半个零碎的狗屁股,大手在纸片里来回翻腾。
“什么东西?”
“拼图。给你买的,过来。”
张杨以前没见过拼图,穿上棉衣爬过去兴致勃勃的看,俩人面对面坐着,聚精会神的开始拼啊拼,肚子饿得咕噜叫也不愿意动一下。耗到晚上九点钟,韩耀把最后一块图片按进去,四只狗崽儿终于四肢健全,大功告成。张杨小心翼翼把拼好的一大张图移到炕角,勒令桃酥不能动之后去厨房做饭。
晚饭是打卤面,张杨用萝卜丝炒的酱油卤,就着苏城家前些天给送来的腌菜,可香了。俩人端着碗蹲坐在l小木凳上,张杨大口小口的吸溜,边听韩耀说在南方的见闻和开春之后的生意。
老袁要在省城搞服装批发卖钱,韩耀负责南北两头奔走运货。货源不能断,货物还要便宜多样,不同的厂子在不同的地区,每次除了联系火车皮运大量货以外,还要亲自扛着大包把量少的轻快东西弄回来,不然用车皮拉太贵,不值。韩耀以后跑线儿倒货几乎就等于脚不沾地,这趟下了火车把货物运到批发街,顶多在家呆一天,或者家都不回,直接坐上下一趟火车再去。等从厂家订的所有货卖完一并结钱,按说好的六|四分成。
韩耀道:“门板换了,看见没有?这个结实,你自个儿在家住安全,晚上进出记着锁门。”
张杨抬头看他:“你以后不在家住了?”
“嗯。没时间,有一白天在家算宽裕的了。”韩耀给他碗里夹了一筷子面,“赶上半夜下火车就回家住。”
张杨放下筷子,忽然就觉得吃到嘴里的面条没了味道。
韩耀用筷子挑了挑张杨下颌,“咋了?吃着饭还不高兴?”
“没不高兴。”张杨三两口吃干净碗里的面条,起身去烧水刷碗。
土坯房的厨房顶棚很低,斜塌塌朝一面栽歪。张杨站在水槽前洗碗,低着头,露出好看的脖颈。
韩耀站在窗边抽烟,忽然道:“你长高了。”
张杨笑起来:“咱俩才认识多长时间啊,你就能看出我长高了?”
“去年八|九月份在车站见着的,到现在正好半年。”韩耀叼着烟走过去,扯他棉衣的下摆,“就最近三个月窜得快,衣服都不够长了。”
张杨低头看看身上的旧棉衣,是短了不少,稍微抬手就露出腰。
“明年让我妈做新的就好了。给哥也做一件,让她多放棉花,厚的挡风。”
他身后,韩耀的声音低沉,从堂屋一路走近,“等什么明年,等到明年你不得冻成两截。转过来,试试合身不。”
“嗯?”张杨纳闷的回头,愣了。
韩耀抖开手里的大衣,笑着挑眉:“来,穿上给哥看看。”
张杨站在堂屋中央,别扭的手脚大开大岔,不敢动也不敢摸,僵直地问韩耀:“哥,给我的?”
“废这话有意思么。不是给你的能上你身?”韩耀搂着桃酥,满意的点头,“好看。桃酥是不是?好看不?”
桃太后看了眼,非常给面子的说:“喵。”
羊绒大衣厚实,温暖,墨蓝色衬得张杨皮肤很白。无论袖口还是腰身都很贴合,正正好,像量身定做的一样。张杨刚才只草草洗了下手就被韩耀扯过来试衣服,手心还带着刷碗时的卤汁,黏糊油腻。他不敢伸手摸,但只是脖颈在衣领摩挲,就能感受到不同寻常的柔软。
这么好的料子,肯定得花不少钱。
韩耀拍拍他后脑勺,道:“你那两件旧冬衣赶紧卷巴卷巴搁柜里,以后别穿了,小孩儿就得穿精神点儿,这样多好。”
张杨问:“哥,这衣服……贵么?”
韩耀垂眼给他整理领子,轻笑:“贵个毛,贵了哥也买不起。不跟你说了么,给老袁倒货都是服装,我顺回来一件儿给你,穿着吧,等来年开春,哥再挑别样式的给你捎回来。”
张杨鼻头一酸,心说捎个屁。这衣服要真是倒货时候顺的,你怎么不给你自己顺一件,你那破夹克袖子都磨出窟窿了,补都没法补,天天早上穿衣服把手从窟窿眼里捅出来……
韩耀叼着烟推开端详,一个劲儿说好看,好看。
张杨低头看着前襟上的衣扣,眼眶红了。
张杨的年假从小年放到正月十五,总算不用去剧团,能在家好好歇着了。他那两件旧棉衣没有被无情淘汰,都在下边接了一截腰身,继续穿,把羊绒大衣小心翼翼用布包起来,放在立柜最上面一格。韩耀看他不穿还挺生气的,天天磨叽他,心说老子脸都不要跟老守财奴借钱给你买回来的,你怎么还给我藏起来了呢!
张杨舍不得穿那么好的大衣,怕弄脏刮破了,后来让韩耀磨叽的心烦,想了想,道:“哥,你教我骑自行车吧,以后我自己骑车去上学。”
于是,胡同口大土道上,周围的左邻右舍天天能看见一大一小俩男的在大冰溜子上学骑自行车,骑上就摔,摔了还骑,惨不忍睹。
买早点的大婶还跟他老公小声议论,“谁大冬天学自行车的啊,又是冰又是雪,滑不溜秋的,能学会都有鬼。”
他男人炸着油条,眼睛都不抬,点评道:“俩二傻子。”
韩耀一听说要学自行车,就寻思着能给他省电车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