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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耀哧道:“有什么可吃的。”
张杨说:“那你那次跟谁喝的酒啊?”
韩耀疑惑:“哪次?”
张杨:“就刚搬家过年那次,回家鞋也不脱往床上一倒,差点吐我一脸那次。”
韩耀想起来了,自嘲道:“跟我自个儿喝的,在城南桥洞。”
八月底的一天,张容被张杨大早上从阁楼的小床上搞起来拎进洗手间,拾掇的利索整齐交给韩耀领下楼塞进车里。
张容是知道今天要去干嘛的,但是他没想到这么早就得出发,在副驾驶座上里倒歪斜,呵气连天的跟爹抱怨:“吃饭再去啊……这饿着呢……”
“到你爷爷奶奶家有你吃的,崽子,我告诉你,去了不管东西好吃赖吃,老人对你什么态度,你都给我懂事点儿。”韩耀发动车子,反手拍了张容的脸颊一下,道:“次么糊抠干净了!你看看你什么样儿啊这是!”
张容撇了撇嘴,慢悠悠对着车镜揉眼角。
其实他不太乐意爸爸去,他自己也不想去。
小时候不明白事理的年纪,他闲着也会思考关于“为什么他有两个爸爸,为什么一个爸爸家在祈盘,祈盘有爷爷奶奶,另一个爸爸家不知道在哪,也没有爷爷奶奶”之类的问题,不过也就是想想,回过头也就忘了,习惯成自然,有就是有了,没有就没有呗。后来渐渐长大,很多事情不用别人告诉,他也想得明白,也能够理解,最重要的还是习惯了他的生活中的一切和他的家庭,没什么所谓。不过对于韩耀的父母,张容即使从来没听他们当着他的面提起,但背着他合计的很多事情,他一走一过也扫到耳朵里不少,隐约能猜想到,那两个人对韩耀不好,他们之间关系差,所以韩耀不回去,也不提起他们。
这种思想在张容的脑子里自发的潜移默化,他就不太喜欢这对没见过面的爷爷奶奶,还把他们想象成了跟祈盘屯家的祖父母完全相反的形象,总之非常差劲。
现在他是大人了,所以这次为什么回去看望,张杨对他交代的很清楚——因为他们老了,爷爷已经有点儿记不得事情了,趁着人还没病没灾的,让他们见一见孙子,晚年过得高兴一些,有盼头一些。
张容明白人一到□十岁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的道理,跟老人不能计较太多,毕竟他们已经离那啥不远,今天睡下去,明天能不能起来都不一定,再计较有什么意义呢?所以纵然不愿意去装笑脸,他还是问韩耀:“爸,空手去啊?到早市买点儿东西呗,这不属于串门子么。”
韩耀道:“不买,他们什么都不缺,人去了就够给他们面子了。”
张容耸肩,意思是你随意,我随便,起身单手按着他爹的头,探身去拿另一侧车门边上衣兜里韩耀的手机玩儿。
清晨的马路宽敞清净,整条道开过去没有几辆车,非常顺畅,张容一大关冒险岛还没来得及打完,很快就到了四条街大院门前。
看到熟悉的一切,张容和揽着他肩膀的韩耀都心情好了不少。搬了几个地方,对这个大院的感情最深,因为在这儿过得日子是这么些年以来最美好的。张容也喜欢这里,他在这儿长大的嘛,西墙破砖头上有几个洞他都知道,他爸顺着墙头把他往邻居家一扔,他就能跟月英婶子家的闺女玩儿一整天,吃大块的甜发糕。
街道上还是那些老街坊邻居,只是一些小的如今长大了,一些曾经亲近的,已经逐渐老去。韩耀看着墙壁上爬满的爬山虎藤蔓,往隔壁张婶家望了眼,她家大院静谧一片,张婶的老褂子和张叔的破布鞋挂在晾衣绳上,跟搬走那天一样,好像什么都未曾变过,可想他们两口子还都好好的。
韩耀想跟他们打招呼,聊上几句,但是不行,当初搬走时说的是买新房了,他现在这么回来看租户,也说不清楚啊,正是怕遇上熟识的街坊碍于解释才赶早来的,坐一会儿还得赶早走人,韩耀只隔着张婶家的绿色窗帘看了看。
张容问:“咱们等会儿在这呆够了,去月英婶儿家呗?”
他喜欢月英婶儿,个大老娘们儿粗粗咧咧的,但是张容就喜欢她,拿她当半个妈。张杨以前还告诉他,他吃过月英的奶,这么多年没见到了,张容往家门口一站就想起小时候,想去看看以前对他好的那些人。
韩耀本来要说不行,而后想了想,遂道:“这么着,儿子,他们不知道这儿住的人是爸爸的父母,没法说……咱们吧,出来之后去街口市场逛逛,完后开车回来就说路过,挨家串串门子,行不?”
张容一听乐了,道:“行啊,我明白,不瞎说话就得了嘛。”
韩耀拍拍儿子的头,领他去推开铁门。
韩耀提前打过电话的缘故,大黑铁门没上锁,一推就开了,俩人走进院子立刻闻到了鸡蛋的香味儿。
堂屋门边坐着个老头,拄着拐棍,脖子上挂着宽边的厚花镜,一看见韩耀和张容,咧嘴笑了起来,露出磨平的牙齿,慢慢起身,跟他们俩招手,边往屋里走。
韩耀拍了张容后背一把,道:“你爷,去吧,懂点儿礼貌,跟他打招呼。”
张容嗯了声,快步跟上去。韩耀随在后面走,走到厨房敞开的窗户边,伸头进去看了一会儿,掀开锅盖闻了闻,道:“这鸡蛋糕放点儿葱花啊。”
屋里案板前系着围裙,岣嵝弓背搅拌勾芡汁子的老太太看了他一眼,走过来以手指点着锅,不高兴的拉长了声调:“不能先放葱!得后放!你进去吧!气儿堵着放不出了!”
韩耀没跟她犟,退后一步,转身时知会了声:“你孙子来了。”
“看见了!”韩母转身去碗架子前拿出一盒嫩豆腐,费力地撕包装皮,不看韩耀了。
韩耀迈进堂屋的门槛子,迎面就是张容痛苦等救援的扭曲表情,韩父正颤巍巍的,费力的从玻璃相框里往外掏相片,边指着上面,慢吞吞的,口齿不清的说:“这是你……大爷……这是……你大娘,姐姐……”
老头说话极慢,带着乡音,因为牙齿磨平而吐字不清晰。
他祖籍是山东人,闯关东时一大家子到了东北,他的兄弟几人和旁支家族则各自分散到了不同的地方,这些都是刚才张容听老头儿讲的。
张容趁机跑到韩耀身边儿,抓狂的低声道:“爸!受不了了!他光问我叫什么就问了三遍,问我读书读几年级也问了好几遍!他都因为知道我是大学生而高兴的拍了三次桌子了!每次都跟刚知道这件事似的!”
韩耀安慰道:“忍着,他糊涂了。”
“他哪里糊涂了!”张容简直要哭了,“眼前的事情记不住,陈年烂芝麻的全记着!逼着非得让我听他说啊!什么闯关东下大雪挖地窨子砌炕啊!年轻的时候在大连学手艺织袜子啊!尼玛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韩耀把儿子推到墙边,让他去看巴掌大的红金鱼,走过去点了点老头的肩,道:“吃饭了。”
“……啊?……啊。”韩父慢慢回过身,韩母端着鸡蛋糕和豆腐脑往桌上一顿,张容被动静吓了一跳,赶紧回身,对老太太道:“奶奶好。”
结果话音儿还没等落地,韩母转身又进厨房了。
张容讪讪的闭了嘴,过会儿韩母端着装油条的大盆出来,飞快盛了碗豆腐脑,满到快要冒出来才放到桌沿边,对张容说:“来,吃吧。”
然后韩母兀自坐下,拿了碗筷开始吃饭,也不招呼韩耀和韩父,也不给他们盛豆腐脑。
韩父拿着照片走到桌边,坐进扶手椅里,烫了两杯啤酒,干枯苍老的手轻飘儿的捏着酒杯,颤颤巍巍端起来,晃得频率如此剧烈,居然一滴都没撒出去,可能颤的年头多了,习惯了。
他端起一杯放在韩耀面前,又端一杯自己啜了一口,将照片按在桌面上,缓慢地说:“你大爷一家……走了……你爸是比你大爷先走……但是你爸没照片。以前有一张,毕业照片儿,上头有你爸……那……特意留的,让你奶放哪了?不知道。后来没了,找不着了……”
韩母没听韩父说的什么,问张容:“叫啥名?”
“……韩容。”张容噎了口油条,忙道。
“多大了?”
“二十。”
韩耀喝了口酒,喉结滚动,片刻后道:“这么多年了,丢了就丢了吧。”
韩父在喉头呼呼的沉吟了两声,仍在喃喃道:“可惜……丢了……”
接下来吃饭的过程中,韩父无比缓慢地跟张容讲述了他当年背着一袋面粉坐在火车头里,结果两辆火车对着撞在一起,他奇迹的没被撞死,当张容提起兴趣,想问他当时那么惊险,后来怎么了的时候,韩父饭吃到一半,已经攥着筷子靠在扶手椅里睡着了。
韩母没去叫醒韩父,吃完了饭收拾完碗筷,往水槽子里一堆,紧接着马上扯着张容的手腕,往院子一角的小煤棚子走。张容回头紧着跟韩耀招手,示意他快快快跟上!你儿子被拖出去了!
韩耀随在后面,使眼神告诉他没事儿,别咋呼。
韩母掏出一串钥匙打开煤棚子的木门,在里头摸摸索索老半晌,张容站在外头就听里面窸窸窣窣直响,蹑步走上前看了眼,隐约看见韩母手里拿着户口本,存折,还有乱七八糟一堆不知道什么票子,正往一个布袋里塞。
然后韩母走出来,手里攥着厚厚一卷红色钞票,强硬的塞进张容手掌心里,捏着他的手用力让他握紧,嘴唇嗫嚅了一下,像是在想张容叫什么名字来着。
她道:“孩儿,拿着。”对韩耀警告,“你别花,给他的,你不能动。”
韩耀笑了,对张容道:“说话。”
张容说:“谢谢奶奶。”
韩母对韩耀紧着摆手,意思是要让他走,韩耀于是扭头进屋去了。她接着又拿出一张毛边的旧纸片子,张容没见过,像是……钱?
她塞给张容,道:“拿着,留着,这好!你可留着留住了!藏起来!”
“?”张容疑惑不解的揣进口袋,“……谢谢奶奶。”
日头要大升上来了,万一出去的时候给人看见了不好,韩耀于是起身说准备回去了。韩父还对着半碗豆腐花在睡,韩母在厨房刷碗,甩了下抹布就算送他们出去了。
韩耀拎起外套,领着张容走到黑铁门外,对着日头缓慢地舒了口气,问:“乖宝,她刚才给你什么?”
“哦,一千块钱,还有你看看……”张容拿出那张钱递过去。
“一千块钱,嘿,够稀罕你的,舍得拿出一千……”韩耀接过那张钱一搭眼,继而笑了,使劲儿乎撸儿子的头,“这都给你了,真够稀罕你的。”
张容撇嘴,“我没看出她稀罕我,谢谢。”
韩耀点了点儿子的脸颊,缓声道:“你不懂,她就那样。我小时候有一回偷摸看了眼她藏东西内大箱子,当时给我揍得呢,韩熠……你大爷也因为偷看挨过揍,这票子原来都是她藏起来的,亲儿子她都不给,今儿给你了。”
张容捏过那张钱甩了甩,说:“哦,这是啥,限量版冥币么?”
“嘶!”韩耀扇了他后脑勺一掌,道:“什么冥币,这五二年的人民币,十元大白边儿!”
张容:“!!!”
张容顿时惊呆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十元大白边儿?能买十几万的十元大白边儿?!
张容飞一般的拖鞋把钱藏进了鞋垫底下——这是张杨教他的。
父子俩掩上铁门走到道边,打开车门时铁门又开了,韩母走出来朝韩耀招了招手。
韩耀正矮身往车里坐,没瞅见她,老太太不高兴的上前两步,“哎,哎!儿子!”
韩耀愣了,看向韩母。
“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