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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走到门口的玉阶飞回转身来,心满意足地欣赏天锡王爷千载难逢的错愕表情:“就是玉阶飞方才同王爷所言——太子要给王爷带话,可是思前想后了半晌,一句话也没说。玉阶飞受太子所托,自然将话原封不动带到。”
说这句话的时候,玉阶飞脑子里又浮现出今晨在东宫的情形。元凰随口问他这几日下午急匆匆赶去何方,玉阶飞据实以告。元凰听了,神色先是焦急,而后转为愁郁,早已明了似的问道:“三皇叔是不是病了?”
玉阶飞奇道:“太子如何得知?”
“秋狝当日,三皇叔替我接回手腕的时候,我摸到他的手心,烫得厉害。”元凰后悔似地说:“我本想问他,可是又怕他生气——连老师都赶去探望,他病得很厉害吧?”
“我连去两日,都没见到三王爷。今日大约总能见着。”
“啊……”元凰应了一声,越发觉得难受:“我的脚已经能走了,可御医们说,一月之内不能下地,也不知是为了什么。我若偷出宫去,传到母后耳里,连累了东宫大小宫人们加御医院诸位大夫不说,还会给三皇叔招惹麻烦——老师可有好办法吗?”
玉阶飞笑道:“这种偷溜出宫的事情,听闻太子以前做过。我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
元凰扁扁嘴,无精打采地低下头去:“老师若是见着了三皇叔,帮我给他带句话吧,就说我很想去王府看他,可我出不了宫。”
“好。”
“还有,秋狝的事情,我没生他的气。若我早知道他身体不适,也不会要他出席秋狝的。”
玉阶飞一味笑着摇扇:“知道了。”
元凰却是一味低头:“另外,我的脚伤快好了。等他病愈之后,早些入宫来指点我射箭吧,不用等一个月那么久。”
“太子……”
“对了,我刚才还忘了说,你让他好生休息,我听说城内好多人都得了伤寒……”
“太子,”玉阶飞忍不住再次打断他:“太子说了只带一句话,这许多零零碎碎的,我怎么记得全。”
“一句?”元凰有些失望地抬起头来,侧着头想了又想,便是他平日做政论文章时候,玉阶飞也没见他那么为难,“那就说……”他忽然警觉起来,狐疑地看着玉阶飞摇了摇头:“算了,日后我见了三皇叔,自己同他讲吧。”
玉阶飞一想到那时候元凰一本正经大人样的苦恼神态,便觉得好笑,再加上借此机会,得以无伤大雅地戏耍一下北辰胤,更让他觉得此行非虚。北辰胤无奈地看着玉阶飞微翘的嘴角,只能说一句:“多谢太傅了。”
“区区小事。”玉阶飞转身飘然而去:“我会向太后秉明实情,王爷安心修养吧。”
北辰胤目送他的背影远去,端过侍女奉上的青花高角碎瓷碗,苦涩黝黑的药汁尽皆倾入候间,一面唤过候在旁边的弄潮生:“下去备马,另外通知竹水琉,我要再往西佛国一趟。”
弄潮生不敢多言,答应一声下去准备,一面懊恼得瞧着方才捧碗的娇小侍女一声不吭直往卢平惠的药房飞奔而去——待到老先生闻讯赶来,王爷多半已经启程离府,又剩下他一个担着不懂体谅主子的罪名,听老御医絮叨数落。
此后又过得数日,北辰元凰的脚伤渐渐痊愈,也终是说服长孙太后,让他出宫去往天锡王府探视。长孙太后先前听玉阶飞说是真病,心已放宽大半,元凰又以听闻朝中百官尽皆前往拜望为由,劝说长孙太后不可显出怠慢。元凰平日里甚为乖巧,从来也不违逆母后的意思,难得这次为自己主张,所说合情合理,直叫太后不好拒绝。长孙太后虽然因为北辰禹驾崩前的一席话,存了防备北辰胤的心思,在国事上却终究需要多方倚赖,又想到元凰毕竟是他亲子,态度便软了下来。她再三嘱咐元凰要等脚伤好得彻底,又叮咛他不可在王府逗留太久。
元凰得了允诺,第二日一早便带了两个宫人,轻车简服,欢欢喜喜地去了天锡王府。此时已近冬至,天气转寒,元凰随手挑了件葱青色金缕缠花枝纹的圆领对襟棉缎褂子,在外头又罩了件秋鼠灰的大毛斗篷,上面绣着嵌金边的宝蓝虬纹,领口镶有一圈厚软的长毛白狐绒,堪堪埋藏住少年尖削的下巴。他尚未到戴冠年纪,头发用四道柳黄滚银的长绥宫绦束起,宫绦上又星星点点串了碎玉珍珠,垂在脑后随着他的步点左右晃动。他虽未刻意打扮,自宫中带出的骄贵之气却是遮掩不尽,再加上生就的毓秀温雅,一看就不是寻常显耀人家的孩子。天锡王府门前也常立些朝廷大员,却哪里及得上当朝太子这般抢眼。元凰跨下车来才立等了片刻,便遭来往行人的频频注目,直以为是自己穿戴不妥,出了笑话。
待到元凰进了前厅,弄潮生得知是太子到来,赶忙出来恭迎,告诉元凰说王爷正在书房,即刻就会前来。元凰着急想要见人,不愿干等,又仗着北辰胤平日对他爱护有加不会苛责,向弄潮生打过招呼,留了两个宫人在前厅候着,径自往北辰胤的书房去了。弄潮生不敢阻拦,只由得他去,一面差人告知王爷。元凰幼年时候来天锡王府玩耍,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书房,好几次在那里陪着北辰胤写字作画,此时虽无下人带领,倒也熟门熟路,一下子就找对了地方。
书房的门半开半闭,可以看见北辰胤并不在其中。元凰仍是规矩地在门上扣了几下,不见有人应声,才伸手推门进到房里。他见案几上的砚台中磨有新墨,蘸了墨的毛笔还阁在白底正蓝的瓷架上,料想是北辰胤临时离开片刻,很快就会回转。他走近案前仔细端详,见摊开的宣纸上是用隶书临了曹操的《步出夏门行》,只写到“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水何澹澹,山岛竦峙”两句。元凰往日看魏晋碑刻,总觉得隶书扁扁圆圆很是难看,如今见到北辰胤写在纸上,方觉出一笔一画皆是气势力道,浑圆之中暗透磅礴遒劲,尤以“水”字那一撇一捺间,正仿佛滚滚飞浪激荡回旋,拍上岸石不得舒展,惊涛卷尽千堆雪。元凰用心赏了片刻,便左顾右盼起来,想看看三皇叔的书房比起前次来时有了哪些变化。
他打量之间,才看到书房东侧虚掩着一扇向内打开的单联檀木门,幼年玩耍时候从未曾注意。元凰毕竟是少年人心性,见门未上锁,便走上前去。他并非存了歹心有意窥探,只是隐约觉得若到过小门之后,便比别人都更近了三皇叔一分,哪怕只在心底存着这个念想,那也是好的。
元凰轻轻一推,门便应势而开,眼前所见是一间狭长房间,内中摆着数盏琉璃藕花莲叶灯,元凰曾在太后的淑宁宫中见过,是没有女眷的天锡王府极少有的陈设。除去宫灯之外便只得一台方形沉香案几,上面放着一幅微拢的卷轴,乍眼瞥去像是工笔人物。房内透着一股清冷之气,大约长久未有人迹,几盏宫灯却是擦拭得纤尘不染。
元凰只知北辰胤喜好书法,偶为山水之作,却从未见他画过人物,迟疑片刻,终究是好奇心占了上风。他小心翼翼迈步上前,将卷轴在案上铺开,却原来画得是个柳阴下回眸浅笑的年轻女子。画中应是胜春时节,碧色四垂,褪粉桃梢。画里女子着一件霞紫衫裙,云髻松绾,鬓角有两绺发丝垂落。她淡施脂粉,不饰金玉,只有皓腕上结了牵萝红丝系臂,烟柔绰绰间,眉眼盈盈处,明霞光烂,水眄兰情,竟是平生稀见。
七 纤月
十四五岁的少年正值懵懂时候,好奇害羞,又偏喜欢不懂装懂。北嵎乡间同元凰年纪相仿的男孩子缺人管束,多多少少听过墙根,窥过窗户,趴过墙头。皇家管教严格,元凰不曾为此不登大雅之事,然而随着年岁增长,也不自觉地注意品评起身边女子的形貌神态来。他自幼长在宫里,容颜姣好的女子见过不少,他的母后长孙含荷仪容端方娴雅,更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然而此刻画中女子的美貌,既非雕琼簇秀,又非朴素孤清,而自有一番别样风致,元凰从未见过,便是在书中也不曾读到。他一时看得呆了,搜索枯肠也想不到合适的词语形容,只觉得眼前女子像极了姜白石的词,清婉窈眇,和雅疏隽,又无一语涉于嫣媚。
元凰瞧了一会儿,才发觉小像左边用钟繇小楷题着一行字,写得是“闻道云英蓝桥,行人曾见,帘底纤纤月”。元凰见画里女子虽无披金戴银,却透有官家气度,再加又是在北辰胤书房中放置着的人像,便猜测是早年亡故的三王妃。他认得题字是北辰胤手笔,再见一派生机盎然之景,料是当日琴瑟和谐,情浓之时随手所作。“云英蓝桥”一词,自是借用了唐代长庆年间秀才裴航在蓝桥驿遇见仙女云英的典故,将画里女子比作是玉峰神女。只是北辰胤分明画得白昼景色,却在最后题了“帘底纤纤月”一句,不知作何含义,让元凰百思不得其解。他存了疑惑,再仔细看画中之人,发现她眉宇之间竟似有愁绪流转——这般美丽灵秀的女子,笑时当是万花为春暗香浮动,此时画里看来却多了分飞絮游丝般无定的缥缈惆怅。
元凰这厢里看得太过入神,全然忘了自己是偷溜进三皇叔的书房,直到背后有人唤他“凰儿”,猛一转头才发觉北辰胤不知何时已立在暗室门旁注视着自己。
元凰吓了一跳,偷窥被抓到现行,又是尴尬又是惶恐,急得鬓角冒汗,一贯伶俐的口齿也结巴起来:“啊……三皇叔——我,我,我是看……对不起,对不起。”他跳离了方几,险些撞到身后的藕荷宫灯,忙着低头道歉,一面偷眼看北辰胤的脸色。他深深懊悔自己的好奇心,暗想这次真是闯了大祸。
他虽从未见过三王妃,也从宫人那里零零碎碎听到过一些闲话,知道王妃是钱塘望族之女,皇室中人都唤她眉姬,在世时候深得北辰胤的喜爱。她过身至今十余载,北辰胤莫说再续正室,便是纳娶侧妃延续香火的意思也不曾有过。宫人们每每论及此事,都说看不出天锡王竟是如此痴情之人。元凰此时已然明白此处暗室定是北辰胤独自凭吊妻子的所在,定不允许他人踏足。如今他冒失闯入,还盯着叔母画像良久,以晚辈的身份而言,是极大的不敬。北辰胤纵然碍着他的太子身份不好发作,却恐怕也不会就此不加追究。
北辰胤本要去前厅见元凰,半路听到弄潮生的禀报,忆起暗室之门尚未锁好,急急赶回却还是迟了一步。他并不介怀元凰发现暗室,却是担心元凰会见到眉姬的肖像——元凰肖母,只因眉姬早逝,长孙含荷也生的眉眼清秀,宫内才无人起疑。北辰胤唯恐元凰见到眉姬容貌生出疑惑,之后事情便不好收场。
他方才见到元凰看着眉姬的画像愣神,一幅心有所思的样子,赶紧出声呼唤。然而元凰转头望他那一瞬间,眉目神情竟让他忆起初见时候的妻子来——元凰本就同眉姬生得相似,穿得又是眉姬生时喜欢的颜色,更何况十四五岁的俊秀少年因为尚未发身成人,多半带有几分阴柔气质,北辰胤乍一眼望去,几几以为是光阴逆转,伊人重现。
短暂的愣神之后,北辰胤才将元凰忙不迭的道歉听进耳里。他见元凰面上尽是犯错后的慌张歉疚,并不像是窥破身世秘密的惊疑样子,稍稍放宽了心,反过来温言劝慰道:“无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