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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说不去。”元凰道:“这不是还没到时辰么。”
那名宫人闻言更是赔笑:“上回殿下同王爷说得乃是未时,现下已近申时——迟了约有一个时辰了。”
元凰一听之下,惊得将手中的书丢上了窗台,弹下来险些打到那名宫人的脸:“你怎么不早说?”
方才禀报的宫人低下头去诚惶诚恐:“奴才们看着太子正在读书,不敢打扰——这都是奴才的错,都是奴才的错。”
元凰不理他,跳下椅子来,拿过边上备好的箭囊就走。他本来忐忑不安,拿不定主意要不要去靶场,现在一听说是迟到了,只怕三皇叔等得太久,恨不能生出羽翼立时飞去。原先那番犹豫的心思同现在的焦急相比,立时显得微不足道。临行前他还不忘瞪那宫人一眼,吓他道:“若是三皇叔生气了,回来有你好看。”
从东宫到靶场并不远,元凰紧赶慢走,又经过那条从挺拔杨树中间穿过的小道,一路上只想着怎样去同北辰胤解释。等他到了靶场,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陪同他练武的一小队禁军兵士大概因为列队等候太久,都三三两两寻了有太阳的地方,坐在地下背靠着树干休息。北辰胤也同他们一样,随意坐了,身后正是两株相对着的参天大树。弓箭扎成一束,整齐地横在他的脚边熠熠生辉。
他侧面朝向元凰坐着,在透明光线底下,元凰第一次注意到三皇叔的鬓角已有了白发。那缕白色并不猖獗,只是细细一道,沿着男人的耳侧攀上去,随后被侍女细心的混入发辫之中无法分辨;在元凰眼里看来,却觉得他一头黯蓝的发色,都因为鬓边的霜雪而显得浅淡了。这缕白发如此突兀,却并未让男人看上去苍老,而是遮掩去了几分他不近人情的强大,另透出一股凛然天成的骄傲自持。
元凰见三皇叔还在等他,先松一口气,想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又怕一开口便是唐突。他呆了片刻,拼命要编理由,脑中却只一味现出几句词来,他知道这是前几夜的《东坡词》作祟,舌头却极其难得的比脑子更快。在元凰尚未思考清楚之前,已听见自己的声音说道:“三皇叔选的好位置,正可谓是‘双龙对起’啊。”
北辰胤仿佛此时才发现有人到来似的回过脸来,稍稍愣神之后,才明白元凰是指他身后的两株大树而言。他站起身来,随手掸落衣袍上挂着的尘土,笑着接道:“‘双龙对起,白甲苍髯烟雨里’,太子取笑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元凰赶紧解释,却又不敢将他心中所想说破。天知道方才他在心里念的,虽然确是苏轼这首《减字木兰花》不假,却不是这开头一句,而是后头的“疏影微香,下有幽人昼梦长。”用这样柔婉飘洒的句子去形容三皇叔,想来北辰胤定不会喜欢,元凰此时竟然觉得再合适不过,只是碍着这许多军士的面,不好说出口去。
北辰胤猜不到他心中的念头,只道他是没了说辞,淡淡一笑,沉吟着又念了一遍:“白甲苍髯烟雨里,呵,苏子瞻果然作得好词。”
元凰轻声应道:“确是好词”,又飞快地补上一句:“不过,三皇叔一点儿都不老——我才这么小,三皇叔又怎么会老。”他不自觉地将两个人放在一起,未曾仔细想过他的年幼同叔叔的衰老,严格说来并无太大的干系。
北辰胤不置可否地一笑,显然并不在意这个话题,又将元凰的话重复了一遍:“是呀,凰儿才这么小,我怎么会老。”他说完将话锋一转,问元凰道:“上次教你还是在秋狝之前,你可还记得学了些什么?”
他眼见着元凰气喘吁吁地跑过来,体贴地没问他迟到的原因。元凰逃过一劫,认认真真答道:“皇叔上次说我的箭虽然够准,却还不够快。我本想自个儿练练,后来因为脚伤,一直耽搁下来了——今天皇叔的病才刚好,在一旁看我练着就是。”
北辰胤点点头,作为对元凰孝心的奖励,感谢地朝他笑笑。这个笑容在元凰看来比往常更为温柔,融进阳光里,同他的梦境重合在一起,把他惊得立刻转过脸去,一心一意瞄准靶心。
“上次三皇叔答应过,如果练得好了,可以把苍龙弓借我试试”,他想,“不过,就算没有苍龙弓,有三皇叔在旁边看着我,也挺好的。”
十 授冠
十八年初冬的那一场绮梦对于当事人事关重大,对于皇宫的其他人员来说,却不过是被各色职责填塞满了的烦乱生活中,一道颇具趣味的小插曲。东宫的两位宫女在四下无人的时候向伙伴们悄悄讲述太子当日在青红和惨白间不断交替变化的脸色,掩住嘴唇小声吃吃笑着,一面不安的用眼角撇向四周,生怕被无关的旁人窃听了去。她们的眼神都因为这个故事而带上了水波一样的荡漾,给她们了无情趣的宫内生活增添了一抹无来由的光彩同期待。
这段有关太子的传闻在成为良好谈资的不久之后,便被太子十五岁诞辰即将来临的消息所取代,在宫中各处隐蔽的私谈中慢慢消弭。北嵎延续中原的礼仪风尚,男子十五岁都要举行隆重的成人礼,由德高望重的长者为其束发带冠,标志着男子从家中无所事事的“孺子”长成为独当一面的大人,其后便可婚娶出仕。皇室成员在成人礼后便会按照出身地位,赐王封侯,此后即便不愿入朝为官,也可每年领取朝廷专为贵族发放的俸禄。
北辰望的两个儿子伯英仲远,便都在十五岁的时候,由长孙太后做主封了侯,也便同皇城中的其他贵族一样,加入到购买饲养斗者,送往竞技场角逐比斗的行列。北辰伯英一贯有掌握重权登临高位的志向,同北嵎的青年皇族们相处很是融洽,自然不肯放过结交朋友扩展人脉的大好机会,成人礼过后便迫不及待地成为竞技场的常客。北辰仲远没有大哥这般复杂的心思,而是性子随和,对大哥很是尊敬服从。他不愿意畜养斗者,却也不想落单成为贵族青年中格格不入的怪物,于是便时常跟随着伯英出席竞技比赛。
竞技场在富山高的巧妙经营下盈利不断,只是自从北辰胤接管之后,就再没有受到过以往的重视同税务上的优惠。富山高有心再次周旋,无奈看贯战场厮杀的北辰胤对狭隘场地间的生死决斗毫无兴趣,不论富山高再三邀请,一次也不曾赏光过。北辰望生性宽厚谨慎,对竞技场激烈残忍的营生也并不赞成。他虽不阻止两个儿子玩乐,自己却不愿同他们一道前往,只推说年轻时候曾经看过,如今觉得厌了。长孙太后一届女流,又笃信佛教,更不可能成为富山高的有力后盾。好在她是个遵奉传统的人,认为竞技场既然在北嵎由来已久,便绝不能轻易废除,还曾为撤销竞技场的特权对北辰胤大发雷霆。富山高眼见着当前的掌权者已无收买的可能,便将目光投往年轻一代的身上,对惠王家二位世子伺候的格外殷勤——待北辰望百年之后,北辰伯英就能承袭惠王的封号,而一旦太子登基,更会将原先散落在各人手里的权力收回。北嵎在可以预见的数年之内就将脱离二王一后的掌控,落入竞技场内纵情玩乐的年轻人的手中。
对于元凰而言,自由出入竞技场对他并无太大的吸引力,真正让他翘首期盼成人礼的原因,是他将在十五岁之后正式参与国策的议论评断——北嵎太子虽然要等到双十年纪才能正式加冕登基,在成人礼过后便可同大臣们一起上朝商议政事。在十五岁之前,他所做的是尽力了解北嵎的权力分担、朝中的势力分布,每日国家里发生的大小事物,长孙太后却很少仔细向他讲解。太后的做法自有她的考虑,生怕元凰参与政事之后,大臣们会通过各种手段对他施加影响,在他心智未熟之时便被过早的卷入勾心斗角。元凰懂得母后的担忧,从不曾插手不该过问之事,却觉得自己既然已经饱览群书,下一步便应当身体力行学习治国的道理。他对富山高的提前邀请并无太大兴趣,而是期待着成人礼过后的首次列席听政。他虽然还没有权力作出决定,长孙太后也依然能够禁止他参与某项特定决策的讨论,却至少可以穿起朝服,同二位皇叔一道立在殿上,听诸臣们用平缓的语气谈论在国家的各个角落里上演着的各种生死变迁,偶然也会爆发激烈的争执。
只有这样,才让他觉得他的国家是鲜活着律动着的,而不仅仅是版图上一圈用水墨勾勒成的平面轮廓同严峻文字。他的国家同他一样拥有生命,每时每刻都在呼吸,成长;每时每刻都有意外发生;而他会在不久之后的将来成为这片土地上一切悲欢离合的操纵者,同他敬爱的父皇一样,在宽大辉煌龙座之上,从十二垂琉后面俯视着他的子民。
更让元凰兴奋的是,北嵎太子在十五岁生日后还将获得首次完整巡视疆域的机会。与登基前必经的出城考验不同,太子授冠之后的出巡并不以磨练修行作为目的,而好像是一场在辅政大臣陪同下的游玩,让太子在权力交接之前得以亲眼目睹北嵎历代先祖们创下的万代基业,得以明了他即将肩负的重大责任。
相对于元凰单纯的期待,长孙太后则为了太子成人礼的来临而惴惴不安。虽说西佛国粮食欠收一事,是奸商欺诈所致,罪证确凿犯人伏法,并无牵涉到地气异变,但她总觉得事关守护龙气的西佛国,也许隐约暗示了太子的成人礼无法顺利完成。即便不去担心那触摸不着的龙气,成人礼以及出外巡游的人员安排,也让她愁染眉梢。
成人礼要请德高望重的老者主持。在皇室之中,这一职务历来由太子或者皇帝的老师担当,然而以当今太子太傅玉阶飞的年纪,显然无法胜任。这些年来边关局势稳固,周遭宵小不敢蠢动,长孙太后便想要召回驻守边关的三朝老臣神武侯为元凰执礼,留下神武侯的心腹夜非镇守边关。夜非一年多前曾特地前来皇城参加太子的首次秋狝,长孙太后同他长谈过数次,觉得这个年轻人虽然出生卑微读书不多,却懂得恩怨分明的道理。他受北辰胤的提拔从士兵中脱颖而出,后来又得神武侯的重用,如今已经颇具战功,既有震慑边关四族的声名,又有知恩图报的忠义,自然是顶替神武侯暂时掌领边关军队的上佳人选。
长孙太后虽作这般打算,却有些担心北辰胤会在神武侯离守期间有所动作。自她当年向神武侯同铁常焕和盘托出先皇临终前的担忧,神武侯回转边关之后便一直特意留心二位王爷的动向,时常送来密报让她安心。虽说北辰胤不至在神武侯离开的短暂时间内名正言顺夺了兵权,趁机做些手脚却总是轻而易举——她脑中无法想象出这具体的“手脚”动作,只是好像幼儿忽然弄丢了平日里怀抱着的玩具而不能安枕似的,本能的觉出将神武侯调离边关是项冒险的决策。
除此之外,陪同太子出游的人选也让她举棋不定。这是太子第一次正式的出宫巡视,虽说时间不长,经过的地方却有很多,还需要去到二国交界的边境。各地官员早已经接到消息着手准备,加强地方治安,到时太子也会有禁军陪同,只是宫外人多眼杂,毕竟不比大内,孩子要去到她无法看到保护的地方,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