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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水琉对他的忠心毋庸置疑,但是她只称呼他作主人,从来也不肯叫他王爷。北辰胤并不完全明白这样的坚持是为了什么,也许她是想时刻表明自己在他身边的位置身份,又或许这只是一种出自江湖的习惯。——每个人都有一两桩想要带入坟墓的秘密,有时候追根究底获得的真相,反比起懵懂无知带来更多的伤害。
竹水琉依照北辰胤的安排,从皇城外开始,一路跟随他们到此,现在趁夜而来,也并没有逗留太久。北辰胤照往常一样,听取她早先派人手在北疆探查而得的情况,挑出几个对太子安全最大的威胁,让她设法除去。竹水琉静静听着,时不时微微颔首,脸上没有太多的感情,连抬眼看北辰胤的时候都是很少,似乎是怕她闪烁的眼睛会在不经意间泄露了心事似的。她低头时候的侧脸比她的正面更为动人,却因为挺直的鼻梁而减去了几分羞赧,同时沾染上了一份在寻常女子身上见不着的刚毅同豪爽。
“属下知道了。”她用轻重恰到好处的声音说,终于抬眼向北辰胤望去:“属下告退。”
北辰胤点点头,嘱咐她道:“万事小心。”
这是一句习惯性的关心,并没有带上太多的个人色彩。竹水琉并不是个多话的人,她微微点了点头,无声息地迈步走到门口,却突然旋过身来,走近大开着的窗户。所有女子在身着七彩霓裳的时候,蓦然转身都定会飞舞成一片绚烂光景,竹水琉的动作却相当宁静,觅不到丝毫衣袂飘飞的痕迹。她轻巧的将窗棂掩上,又将插销拴好,防止窗户在夜晚被风吹开。做完这些个动作,她仍是没有解释,仿佛这是北辰胤方才吩咐的一部分任务。直到确定窗子已经拴好,她才转过身来,向北辰胤露出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算是微笑的歉意表情。
“北疆比不得皇城,春暖要来的晚些。”她说,出于剑客的习惯,言语总不如宫里娇弱女眷们那般温柔:“入夜之后风便凉了,主人要保重身体。”
她不动声色地好意引来北辰胤的微笑:“你离开南国许久,却仍是这般畏寒。”
“啊……是。”仿佛没料到北辰胤会回答她的话,竹水琉低声叹出一个不完整的音节,思考着下一句该说些什么。她沉默了片刻,最终又低敛着眉眼,道了声:“属下告退。”
“去吧。”北辰胤扬了扬手,又提醒道:“外面有人,离开时候小心。”
“是”。竹水琉凝神贴在门侧辨听一会儿外面的脚步动静,身形一闪便往相反的方向掠去。她离开后的一小会儿,元凰就站到了北辰胤的门外。他看房内还点着灯,知道三皇叔尚未安歇,便抬手轻叩了门框。
那时候夜已经很深,驿馆中的仆人杂役都已回房休息,只剩下今夜轮值的卫兵梭梭的脚步,中间夹杂着不匀称的跺地声,那是穿着单薄的皇城禁卫们忍不住设法取暖。北辰胤将元凰让进屋内,见孩子没穿外袍,料想他本来已经准备休息,并不打算在夜里外出。元凰将捧着那件披风放在屋子正中的桌上,开门见山地解释道:“我前几次来见三皇叔有开窗的习惯,这儿风冷,所以我……”
他话未说完便住了嘴,眼光正落在房内紧锁起的窗户上。事先想好的关心话语一下子没了出口的凭据,好意的举动反成了多此一举的胡乱操心,这令元凰觉得有些尴尬,又觉得自己有违礼数,好似是深夜专程赶来纠正三皇叔开窗的错误举动似的。他将后半句话咽了下去,埋怨地去瞪那扇窗户,责怪它为什么突然合拢。
这时候北辰胤替他解了围,用满是感谢的口气说道:“我才将窗户关上,太子便来了。有劳太子费心。”
“啊,无妨的。”元凰回答:“我只是怕皇叔病了——那我告辞了,皇叔早些休息。”他将披风留在桌上,转身向外走去。北辰胤送至门口,替他将门打开:“多谢太子美意。以后这样的事,叫下人来就可以,便是太子亲自要来,也记得带上随从。”
“我知道了——只是这几步路,不会有事的。”元凰乖巧地应承着,踏出门去。临近草原的风果然比不上皇城中的柔和,而是夹带着劲力盘旋袭来,好像是一条窜出深密草丛的毒蛇。这才刚过子时,外头已明显的比室内多出几分寒意,竟好像是皇城的初冬一般。元凰迎着风,缩起脖子刚想要快步离开,北辰胤又喊住他,去桌上取了元凰方才拿来的披风,展开了裹上元凰的肩膀:“莫着凉了。”
方才赠送出去的温暖在片刻后又围上自己的肩头,元凰紧了紧披风,不知道当怎样反应才不会显得孩子气。他移下眼睛向别处看去,咽一口唾沫,磨磨蹭蹭得低声开了口:“三皇叔,其实今夜……”
北辰胤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出声帮他点破了心结:“是北疆巡抚同你说了些什么?”巡抚私下里同元凰会晤的事情,他看在眼里,却不曾加以阻止,只等着元凰自己决定。他本就觉得元凰突然来访不会是送件披风那样简单,如今果然是另有别的心思。
“是,”元凰承认道:“他说的……很吓人。”
说完这句话,元凰像孩子时候那样,从披风里伸出手来攀上北辰胤的身体,然后整个人都靠向他的怀抱:“我同意三皇叔的意思,北疆的行程不能更改,若非如此,不能彰显我朝天威,更是助长了乱党气焰——只是,听巡抚这般说来,纵有夸大之处,我也还是觉得……”
这种在伤心恐惧时候扑到皇叔怀里撒娇的举动,元凰十岁之前虽然常做,长大之后便再也没有发生过。北辰胤犹豫着是否该把他从怀中扶站起来,然后要求他像大人一样面对问题。然而即使经过了成人礼,他的孩子也毕竟只得十五岁,自小在皇宫中备受呵护,从不曾经历过这样的恐吓。以元凰的年龄阅历来说,单是他能够坚定继续巡游的决心这点,便足以让北辰胤欣慰。想到这里,北辰胤最终还是抬手环住元凰,像小时候那样给他一个心安的承诺:“有我在太子身边,绝对不会有事。”
元凰阖起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害怕,握住了手心的温暖不肯放开:“皇叔取笑了——我只是,有点担心。”他也不怕被侍卫们瞧见了笑话,低垂下脑袋不愿抬头离去,仿佛只有这样地贴近另一个人,自己才能够变得更加强大勇敢一点。北辰胤没有说话,这样抱着他立了许久,最后再次替他拉紧了披风,送他回到房中安歇。
北辰元凰便是在那一天里,学会了如何在北辰胤面前撒谎——北疆巡抚的那一通胡扯,他根本就没放在心上,且不论边境局势究竟如何,有北辰胤同皇城禁军在旁护卫,哪里还有忧心忡忡的道理。
所以那天夜里,他也并不是因为害怕第二天的危险,才作出那番举动的。
他只是单纯的,很想要拥抱另外一个人而已。
十二 酣眠
第二日清晨从驿馆出得城去继续向北,元凰目力所及之处便尽是翰翰草海,再也见不着房屋。他幼时在古诗中读过风吹草低见牛羊,如今才知道全是骗人——这一片草甸长的茂密,颜色又深,牧草一株株紧贴着分不出彼此,好像是一洼闷青的死水潭,起风时连在一块儿晃来荡去,看不出哪里还有容纳牲畜的空隙——除非人行到极近处,否则根本是只见草低不见羊。只有席地而起星星点点的牧民帐篷,叫外来客商知道所处之地并非荒无人烟。
北疆虽有巡抚,北部草原却因为无法建城,一直没有固定的地方官员驻守。从驿馆到和巍边境有百十余里路,又全是草地,无法在一日之内来回,北疆巡抚只好同当地牧民头人商议,安排太子在草原上扎营休息一夜。如此深入北疆地界,即便在他也是少有,他恐怕牧民不能完全信任,又不能放着太子不管,只得自带了一小支队伍跟着元凰的禁卫军以防不测,提着一颗心随队前行,一有风吹草动便立即去看北辰胤的脸色。
有了昨天夜里的一幕,本应跟在元凰马后的北辰胤为了让元凰放心,今日破例同元凰并驾而行。这在元凰是意料之外的收获,他一眼望去尽是些新奇事物,便常捡些有的没的,专门去问三皇叔。北疆巡抚跟在后头见太子说得眉飞色舞,才慢慢觉出他开始像是个十五岁的少年;若单凭昨夜里他冷淡持重的端坐神态,倒是二十五岁的青年人也未必做得出。
这边元凰好容易看清楚了一小群混杂着的牛羊,却都无一例外地趴跪在地上,懒洋洋的嚼着草根。元凰不晓得原来草原上的牛羊平日里都不喜欢站着,稀奇地指给北辰胤看。北辰胤告诉他说,如果牛羊都跪倒在地上,下午便会下雨。
虽说皇城内外上下没有一件事能瞒得过北辰胤,元凰却不信这北疆草原上的古灵精怪,北辰胤也能知道的这般详尽。他正将信将疑的当儿,北辰胤随手扬鞭一指,要他看前方的天空。元凰顺着他的手定睛望去,只见到一块乌压压的云连通了天与地,天上的颜色浓些,好像一床鼓胀的被子将天际四角都塞了个严严实实;半空里的颜色要浅淡许多,看来就像水墨画里染小动物绒毛时候的那一圈晕色,不知道是天空的延续还是扯落的云彩,均匀铺坠到了地面。元凰初时不明究竟,再仔细分辨,方看出那从天空垂落下的淡墨纸面上,夹杂了无数细密银线,忽明忽暗的沉浮着,好像是青丝中丛生着的白发。元凰小时候曾偷戴过一下大皇叔的水晶眼镜,如今乌云背后的草原就好像是那时从镜片后头看去一样,模模糊糊的一片,还稍有些扭曲变形。
元凰正用心惊叹这从未见过的景色,后面当地的侍卫已经恭请贵宾们绕道而行,以便避过正向他们飘移的雨云。元凰这时方才确信眼前所见确是一场远方无声的滂沱大雨,待得移到近处还不知是怎样的雷霆万钧。他转头问北辰胤为何如此熟悉牛羊习性,难不成是在皇城外秘密开了牧场。北辰胤笑笑答道,这是当年征战时候听牧民们在偶然之间说起。
北辰胤不像元凰那样受到诸多礼制的束缚,在少年时便常有外派办差的经历。先皇一面器重他的办事能力,一面又想要避免他同二子北辰禹的正面冲突,因此各地凡有危急重大的事儿发生,十有四五会遣了三皇子与其他京官一并前往。北辰胤当时不过十五六岁,初时尚随在主事官员身边协办,几次之后便已成为外派京官们求之不得的助力。他也正是凭着这一次次历练,逐渐积累成就出日后“北嵎第一人”的美名。
少年时候的北辰胤有着不输朝廷大员们的聪明谨慎,却没有他们的优柔寡断同瞻前顾后,因而常常能够抢在事态扩展之前安排妥善。他曾在私下品评官员的时候同父皇说过,一个真正聪明的人,他的时间应当用来思考,而不是怀疑。这种果断的决策能力并非出自于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年少冲劲,也不是不懂得等待的鲁莽急躁,而是缜密计划之后抢占先机的必要因素,也因此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