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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毫不夸张的讲,我的父王是大宣历史上最杰出的一位帝王。他十九岁便登基,凭借自己的睿智与城府,在众多皇子的争斗中大获全胜。他善弄权术恩威并济,大宣在他的治理下一度越居各国之首,四海之内无人不知其大治。他文韬武略英勇善战,就连曾令历代宣王头疼不已的边疆蛮胡骚乱,也由他的亲征平息。
乳母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还很小,终日赖在她的怀里,不愿意下地走路。
我的乳母顾氏有一张平凡而善良的脸,她温暖的怀抱长久以来都是我的避风港,我喜欢将头埋进里面,虽然闭着眼睛,却可以嗅到她身上那种独特的香味,带着些甜味,如同春日一般明媚的气息。也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可以幻想自己居住的地方不是幽暗阴潮的冷宫,而是洒满阳光的大宣宫殿。
春雨伴随着早雷在夜晚猝不及防的降临,如同鬼怪般以惊悚的形式出现,我便瑟缩在她的怀里,听她讲各种各样的事情。她告诉我大宣宫的金碧辉煌,告诉我皇家气派的行装,告诉我宫中的奇珍异宝。
她的语调轻快,如同回到了过去那些快乐的时光。
我朝她笑,用短短的手使劲揽她的脖子。
阿姆知道的真多,比外面那些姐姐强多了,她们见着我连半个字都不说的。
乳母的表情暗淡了下去。
……殿下,不要责怪她们,他们不说话是因为她们已经不能说话了。
为什么?
她们被你的父王,当今的宣王,剜去了舌头。
我惊恐的看着乳母。那该多疼啊,我吃饭时不小心咬一下都钻心的疼呢!她们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受到这种惩罚?
她们什么罪都没有……殿下,很多事情并不是能用对错来衡量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所以你要学会忍耐,很多事情忍一忍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阿姆?……我没有听懂。
乳母笑了,等殿下长大,自然就明白了。然后她便哼着小调,轻轻的拍着我,哄我入睡。
我本能的感到,乳母并不喜欢我的父王,每次谈及他时,她如潭水般清澈平静的眼中总有一些微妙的波动。那是一种类似于怜悯和悲哀的眼神,令我想起乳母轻轻的叹息。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乳母曾经真正的见识过父王的残忍,在他温和睿智的外表下所隐藏的那种嗜血的快感。
她曾经用自己的双眼见证了那场空前的刑罚。
那是我刚出生不久的事情。
赫连氏是北方一支胡族的首领,父王的亲征将他的部落打得一败涂地,赫连氏作为俘虏也被一同带回交由秋官大司寇正法,大司寇在父王的授意下,采取了最残忍的手段凌迟。
乳母那时候只是好奇,想看看这传说中三头六臂的胡人究竟是怎么样的,所以抽了个空偷偷的去看了行刑,等她到了那里,处决已经开始。
只见赫连氏的周身被渔网包裹,刽子手用极薄也极锋利的小刀一片片的将勒出的肉削去。这场酷刑一共持续了三天,他在行刑的过程中一直高声咒骂父王和大宣,用胡语发下一个个毒咒,直到最后被人从刑台上抬下来时,赫连氏已经成了一具没有血肉的骨架。
这一杀鸡儆猴的做法起到了良好的威慑效果,使得边陲蛮夷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敢造次。
也使得乳母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入眠,一旦合眼仿佛就能看见那残酷的凌迟场面。
虽然只是听见乳母的转述,但我想那人一定是极疼的,想着想着,就连自己都好像疼了起来,于是我便哭了。
乳母把我拥进怀里,她说,殿下真是个傻孩子,都那么多年前的事情了。……你这样爱哭,一点都不像你的父王,叫我怎么放心呢?
她这么说着,责备中却带着点点的欣慰。
不像父王,真的是件好事吗?我不知道,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从来没有见过他的面。
乳母说,你的母亲夕妃曾经是你父王一度宠爱的女子,年轻时为了争夺母亲,他甚至与胞兄发生过剧烈冲突。然而宫闱之中事事无常,谁又能料到仅仅在诞下你的一年后她就被贬落冷宫。
我不知道她突然遭受如此命运的原因,乳母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自从来到冷宫,她就如同一朵被斩断根脉的凋零的牡丹,生命力似流水般迅速的逝去。
没有人愿意亲近她,就连我也不太敢靠近,她总是披头散发,带着一脸令人害怕的诡异笑容,喃喃自语着什么。她谁都不认识,其他的宫娥,乳母,就连我也是。她沉浸在那样一个世界,自由自在的让人嫉妒,她的眼睛似乎没有焦点,永远这么空洞的睁着,睁着。
奉命来冷宫办事的老太监们时常在背地里偷偷议论着她的疯癫,用那种幸灾乐祸的嘲讽口吻。
而我却能够在半梦半醒的间隙,听见轻柔的声音落下,她清晰的叫着我的名字。
熙……熙……
我的母亲究竟有没有疯癫,这是一个谜。
直到她死去,我都没有弄清楚。
我第一次走出冷宫,站在大宣宫的青石板路上时,已经七岁了。
母亲在两年前去世,她在临死前一反平日里柔弱的样子,紧紧抓着我的手腕。我尖叫,惊慌的挣扎,却怎么都挣脱不了。她如同将死者抓住最后那一线生机般钳住了我,直到很久以后我的手腕还是隐隐作痛,她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有什么话呼之欲出。
然而终于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就这样颓然的倒下了。
一个倒夜香的老太监说,她是一口气提上不来,就这么活活被话噎死了。他说这个话时正用草席随意的包裹母亲的尸体,大概是自以为很幽默,还竖起兰花指掩口朝旁人笑了一下。
那样子令我作呕欲吐,从此我的生活中便多了一种对于阉竖的坚定的仇恨。
我能够走出冷宫,和一个僧人脱不了干系,那年父王突患眼疾,久治不愈,太医无计可施。就在这时这个叫空远的僧人来到了大宣宫求见,他从天竺归来,自称略通医术。
就这样,父亲在被治愈的同时,也接受了空远传授的佛法。
他的第一个决定是下令定佛教为国教,设立照玄寺专门掌管佛教事务,其长官称为大统。同时,在大宣宫外百丈建造宏伟的栖霞寺,命空远担任住持,供奉神明,弘扬佛法,祈求大宣国运昌隆。
全国上下也纷纷效仿,从此以后,寺院常年香火鼎盛,遍地皆是信佛之人。
父王的第二个决定是在宫中设立了百工苑,招集民间的能工巧匠,专门雕刻佛像。
于是自古便与巫医乐师归于一流被人们瞧不起的工匠们,很快成了幽暗阴晦的大宣宫中最有生气的一群,百工苑离冷宫不远,我经常可以听见从那里传来的喧嚣的人声。
他们用我所不曾知道的粗鄙口吻高声交谈,旁若无人的大笑,话语里间杂着各种闻所未闻的市井俚语。
这让宫人们极为不齿的行为竟然会让我一度陷入狂热的羡慕中。
因为一旦卸下鄙陋粗俗的外壳,就能发现里面包裹着一种名为快乐的气息,在自小生活在冷宫的我的眼中显得如此陌生与突兀,却又如此的耀眼,强烈。
父王最后的决定是普天同庆,大赦天下。
就这样顺带着的,他想起了一直被关在冷宫中的我。
在冷宫的时候,我一直向往着能到外面去看看,看大宣宫究竟是如何模样。
乳母总说,那是天底下最美丽的宫殿。
我曾经用自己的想象铸造过千万座不同的大宣宫,然而真正走进去却是头一次。
父王的座位高高在上,明黄的一切耀眼得使我经不住要晕眩,我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一个劲儿盯着眩目异常的雕金龙椅在我的心底还留有那些宫女和赫连氏的阴影。
他问,这便是熙儿?
乳母回答,是。
几岁了?
七岁。
原来这么大了……他笑起来,这么大了怎么还躲在乳母的身后,你难道不会自己作答吗?
回陛下,四殿下他怕生。
有什么好怕的,来,熙儿,过来我瞧瞧。
乳母掰开我紧抓她衣摆的手指,她轻轻说,不要怕,殿下,没事的。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走上台阶,却莫明的心虚害怕,低着头,使劲盯着那把明黄色的座椅上的盘龙。
即使如此,我仍然可以感觉到他正仔细打量着我,他说,熙儿,抬起头。
我怯生生的抬头,正对上父王略带笑意的双眸。
第一次见父王就这么心不在焉的,你到底在瞎看什么呢?
我稍稍放下心来,努力朝父王轻轻笑了一下,我在看椅子上的龙……很好看。
父王盯着我,眼中的笑意逐渐退去。
我惶恐,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然后,我听见他冷冷的声音。
他说,你长得不像你母亲。
刹那间我在他黑色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样子一点点的变化,如同宫女们一样,有张黑洞洞的嘴,还有与赫连氏同样的白骨。
我张皇失措,脑中一片空白,全身僵硬,半点都动弹不得。
忘记自己后来是如何跟着乳母回到开阳宫,我只是觉得害怕,父王冰冷的眼神如同鬼魅般在脑海中萦绕不去他不喜欢我,他厌恶我,我的父王厌恶我!
阿姆,我想回冷宫!我抓着乳母的衣袖,我想回去!
大宣宫并非如我想象中那样美丽,相反,过分的奢华和诡异让我不安。
乳母却叹着气,殿下,忍一忍吧,真的,忍一忍就会习惯了。
我瞥见她手上的包袱,立刻激动起来,阿姆,你收拾东西干什么,你要去哪里!你要离开我吗?!
殿下,你已经大了,不能老待在阿姆旁边了,阿姆要走了,出宫了。我不在你身边,你要学会好好照顾自己啊。
是父王的意思吗?是父王赶你走的!对吗?!
乳母无奈的点头。
阿姆,我要和你在一起,你走我也走!
傻孩子。乳母抱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