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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阁老施施然走到轿前,正抬了腿要上,忽然附近响起一通急促的鼓声。
这里哪来的鼓声?刘阁老心里闪过一丝疑惑,很快又记起,登闻鼓也是设在长安右门外的。
刘吉下意识地顺着鼓声望去,却见在路对面登闻鼓那里,有个青年士子被几名看守登闻鼓的锦衣卫官校围住,正在说着什么。
上次有人到登闻鼓这里告御状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去年还是前年?刘棉花忍不住好奇,对一名随从道:“去问问看,那人有何冤情?”
不多时,被派去问话的随从回到这边,禀报道:“小人去问明白了,那个读书相公乃是淳安县进京赶考的举子,前些日子被东城兵马司曹指挥囚禁了一日,因这曹指挥与次辅家二公子关系紧密,生怕无衙门敢受理,所以要告御状。
他还说,本意是想专心准备会试,不愿多事,但对次辅行径实在看不过眼,所以要站出来揭露真相,伸张正义。”
别人听到这个回报,不知道会重点关注哪几个词,但刘吉听到后,脑子中盘旋的却是“淳安县”三个字。
淳安县人方应物是他的重点女婿人选,投入的关注力度当然很大,所以对淳安县几个字也很敏感。
刘棉花虽然不很清楚内情,但凭着直觉也能感到,这个告御状的淳安县举子只怕没那么简单,他是方应物同乡这会是巧合么?
方应物是什么样的人,行事是什么样的作风,别人或许会被表象蒙蔽,但他刘棉花难道还不清楚?
他想干什么?刘棉花进入了轿子中,却忘了下令起轿,就这样安静地坐在那里思索。
别人或许看得清下面一步两步,但刘棉花仿佛已经慢慢的推演出了下面四步五步,以及最后可能是个什么结果。
想清楚后,刘阁老不由得坐在轿中长叹一声:“恨不生子若此!”
却说这刘吉原本还想看看方应物的运道如何,试金石就是今科春闱。不是刘棉花太迷信,而是要力求稳妥。
纵览史书,可以看到很多人物都称得上才干卓越、聪明机敏,但始终缺了一点运道,结果怀才不遇、郁郁终生。
谁敢保证方应物就有运道?世上从来没有完美无缺的人和事,即便方应物这么妖孽,万一偏偏就缺一点运道呢?若几次会试不中,那他就废了。
此刻刘棉花终于下定了决心,即便方应物此人有命无运、仕途不顺,一辈子就是个举人,那也非常值得招婿,最少也可以充当千金难求的智囊!
“老爷?老爷?”长随在轿子外面轻声呼唤道。
刘吉从深思中醒过来,才发现自己还停在长安右门外没动地方,便吩咐道:“走了!”
随后想起什么,又对长随吩咐道:“回了家,你让内外管事速速开始筹备嫁妆物事,务求丰厚,越快越好!”
长随愣了愣,怎么突然如此着急起来?他们刘家小姐才十五岁罢,真不用急的。但自家老爷心思深不可测,他没敢多问,只是答应下来。
刘棉花的心思按下不表,却说项大公子雄赳赳、气昂昂地敲了登闻鼓,大爆刘二公子眠花宿柳只给半价,以及勾结东城兵马司为非作歹的丑闻,登时便如火上浇油,炒得朝廷要炸锅了。
登闻鼓案件由都察院负责审理,项大公子是这样在都察院说的:“出于同乡之义、救助之恩,晚生对刘二公子抹黑方贤弟实在看不过眼!又见方家父子为顾全大局、忍辱负重,但仍反而人善被人欺,晚生便更忍无可忍!
想来想去,自家无权无势,所以只能借此手段来报恩,并为方贤弟正名!方贤弟若非为救出我,怎么会去教坊司胡同寻访线索?又怎么会被朝廷大臣看到?”
刘二公子欺压妓家、勾结兵马司为非作歹甚至拘押赶考举子这种事放在平常,虽然也算个事,但不算大事,更不算天大的事。但在如今这个气氛下爆了出来,那份量自然不同。
更何况之前刘二公子为了挽回自己清白,把黑锅都往方应物这边扔,现在回过头来看,只这推脱责任、污蔑别人的事情也堪称是丑闻!
之前还可以说是无意犯错,现在成了故意为之!这不是道德有瑕疵,简直就是道德败坏!道德有瑕疵,还可以说只是刘次辅教子不严,但道德败坏……
要知道,拿刘二公子寻花问柳这种破事来吵,大家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多是抱着看热闹、耍热闹的心理。
人人都知道,凭借这件事就想把刘次辅如何,那是不可能的。
幕后指使者的最大目的只怕也就是打击一下刘次辅的威望,遏制一下刘次辅的上升势头,顺带调戏一下刘家——这一两年,刘次辅周围已经形成了一个很有能量的权力集团,让某些只靠抱贵妃大腿上位的大人物感到极其不安稳了。
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有苦主将刘二公子的更大丑闻闹了出来,上上下下都惊讶到了,甚至惊讶到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所措。
有些人赫然发现,这次还真有可能干掉刘珝,最不济也能狠狠割他一块肉,那绝对不是不痛不痒了!
当事人谨身殿大学士刘珝也愕然发现,原来自己并不是稳如泰山的,真有可能倒台!
阴谋!有阴谋!到底是谁的阴谋!
更令刘次辅难受的是,之前他又是上书请辞,又是打了儿子五十棍,又是主动让儿子从国子监退学,为的就是尽快彻底平息舆论。
该做的都做了,能做的也都做了,没想到现在又闹出这一出,还有什么可以施用的办法?
这就宛如武林高手对阵时,己方招式已经用老了,但对方突然又亮出了后招,为之奈何?
这时候,刘珝杀了自己那二公子的心都有了,对这些事他根本就是不知情的,自己也是被儿子隐瞒住的!
在内阁中得到消息后,刘次辅真无法安稳了,立刻起身摆驾回府。到了家里,立刻让家人将二儿子从房中抬了出来,直接扔在堂前阶下。
看着狗屎一样的儿子,刘次辅忍不住咆哮道:“不孝逆子!前阵子事情开始闹起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主动全部坦白!”
重伤未愈的刘二公子连软榻待遇都没有了,只能趴在堂前冷冰冰的台阶上,浑身苦楚难以言表。
听到父亲的厉声喝问,他肩膀忍不住瑟瑟发抖,不敢抬头看父亲,但仍感受得到那浓得令人窒息的怒气。
当时他怎么敢说?说出来不怕被父亲打死么?
第二百九十五章 我家老爷说了
几家欢乐几家愁,刘家那边愁云惨淡,方家这边就……风轻云淡,没看出有什么变化。
方清之的淡定就不消说了,谁也不知道他心里想什么,但方应物还是有几分窃喜的。这次效果比他想象得还要好,也是他第一次参与朝堂斗争,纪念意义深刻。
不过很可惜的是,方应物作为幕后推手,这次注定无法站在阳光下,没人欣赏到他的谋略,也没有合适的倾诉对象,只能在心里闷骚。
沸沸扬扬中,方清之渐渐成了主角之一,他先前帮刘次辅开脱的奏折又被人翻了出来细细品味,并重新对字里行间的意思解读。除了不因私废公的美德之外,舆论界又多出两种看法。
其一,刘二公子这次做事太没品了,太没下限了,堂堂的朝廷次辅大学士家公子为了省几个钱去欺压和半强占妓家,实在是与踹寡妇门、刨绝户坟一样没品格。
说出去非常有损朝廷体面,让百姓知道了全都是大笑话,说得再严重一些,陛下的脸面何在?
方清之当时肯定也是对内情心知肚明,但宁可自家儿子背黑锅也选择不要继续追究,真是苦心可嘉顾全大局。无非是想着帮朝廷遮掩几分体面,防止刘二公子的丑事扩散。
其二,在京城中,公认的不法权贵子弟多出自勋戚之家,而文官大臣家中子弟口碑一直还不错,这常常也是文官攻击勋戚的把柄之一。
但刘次辅闹了这么大的笑话,勋戚都在看热闹,文官脸面上不甚好看。之前方清之的本意,大概也存了几分替文官遮丑的想法。
无论是哪种揣测,一个克己奉公、顾全大局的评价是跑不了的。众人赞曰:“方编修有宰相肚量也。”
至于舆论中还有些许杂音,可以忽略不提,不是主流。总而言之,方应物感觉到朝着理想中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却说这日,方应物听禀报说父亲已经下朝回到家了,便到了书房去拜见,并毛遂自荐道:“火候差不多了,儿子再来指点指点父亲大人上一封奏疏。”
方清之手持一张便笺,递给自家儿子,“别人送来的,你还是先指点指点为父如何回答罢。”
方应物接过来后,先看落款,只见得赫然是“文渊阁大学士刘”。
方应物暗暗嘀咕几句,刘棉花搞什么鬼?如有话说,打发人来传话就是,要是正经事,写一封正式的书信也可,弄这么一封看起来不伦不类的便笺作甚?这不是女人喜欢干的事情么?
展开后看去,上面写道:“闻君有麒麟佳儿,天资英粹,丰神逸秀,不胜心向往之。有女及笄,愿请月老红线。君素雅达,必不致令我望而兴叹也,如有佳音,会试之前可定期。”
方应物无语,短短的几句话,看似行文简单,但透露出意思可不简单。
以刘棉花内阁大学士的身份,不经中间人传话,也不隐晦地探口风,直接就问可否结亲,简直是不留任何转圜余地。以刘棉花的性格,这种做派很是罕见。
换句话说,其实这不是询问,刘棉花要的答案只有一种,那就是答应。在刘棉花这种坚决的态度下,如果拒绝或者稍有犹豫,那就是得罪人了。
什么时候,刘棉花做事也如此霸气了?方应物暗暗称奇。他并不排斥与刘家结亲,不过时机需要慎重。
刘棉花有刘棉花的考虑,他也有他的考虑。在眼下这个时候,父亲刚刚刷出新声望,正在舆论热点上,就贸然与名声一般般、又身居高位的刘吉联姻,只怕弊大于利。
如果传出点不好听的话,比如方家求名换取富贵之类的,那他方应物的辛苦策划岂不就是前功尽弃?
更让方应物奇怪的是,以刘棉花的精明,应该不会看不到这点罢?怎么忽然没头没脑地来逼婚?
其实刘吉发来这封便笺,不但是对方应物这个人的彻底认可,而且还因为他产生了一些焦虑感,对继续把亲事暧昧拖延下去的焦虑感。
过几天马上就是三年一度的会试了,从现在的形势看,会试之后方应物如果真中了进士,那必将是超级抢手的女婿人选。
一个十九岁中进士的单身少年,有才有貌有身份,其父亲又是有清望的热门翰林,堪称是极品女婿人选,谁不想要?
现如今可不是唐宋时候了,中进士还是未婚少年的人才用凤毛麟角形容也不为过,非常之罕见。如果真出现了一个,那估计四方牛鬼蛇神都要出来了,还不知道要出什么状况,他刘大学士未必有把握一定能抢到。
所以刘吉要趁着现在把事情彻底定死,别的考虑都是次要了,即便现在并不是提亲的最佳时候。方应物再好,如果抢不到的话什么用也没有。
“这便笺是谁送来的?”方应物问道。
方清之答道:“刘府一个管事,如今正在前面厅中喝茶。”
随后方应物让家人去把刘府管事叫来,“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就说阁老之心意我方家已经知道了,这几日就给回复。”
那管事苦着脸,“方公子有所不知,我家老爷说了,请贵府务必今天给一个答复。如果得不到方老爷或者方公子的答复,小人我就不用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