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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高皇帝有过诏令,官员敢上书褒美宰辅大臣者,杀!不过竖牌坊应该不在此列。
天色午时,方应物在三元坊下面遇到了一位砍柴归来的老者,向他询问商相公书院位置。
“并不在村中,而在那边山脚下!”老者指着村子不远处一座山峰道。方应物只得又转了向,朝着那座山峰而去。
果然在山脚下看到一处雅致的木构屋舍,门额上挂着牌匾,上书“倦居书院”四个字。
大门外停着不少轿子,也有驴车。院内院外还有不少人,但从服色看都是家奴仆役之流,至于正主,自然已经登堂入室了。
今天前来祝贺捧场的宾客,大概也只有方应物是辛辛苦苦走过来的,几经折腾,此时已经过了正午。方应物感受着脚底板的酸疼,不由得暗叹一声,自己的路还很长。
主人宾客都在正堂中,此时宴席已经开始。按照时人习俗,比较隆重的宴席要先上羊、鹅等大菜,然后是汤,所谓的五割三汤也。最后是小菜、瓜果。
方应物进了堂中,正好是上完头道大菜的时候,两道大菜之间有汤水,所以众人正等着上汤水。方应物出现在门口,立刻引起了宾主十几人的注意。
说实话,方应物作为最小的小字辈,迟到很不礼貌。不过这并非本心,实在是他这方面经验不足。
前文也说过,对这种事商辂不会在意,但有别人替他在意,对方应物不满的大有人在。
可在座的人里,与方家有瓜葛的人还真没有,能自居方应物师长的更是没有,去教训方应物的资格有点不够。
不过汪知县也在屋内,他点过方应物当案首,虽然在此时的科举伦理上不算师生关系,但毕竟也是有了一层知遇关系。
所以也只有汪知县最适合出面教训方应物的不是了,他便质问道:“方应物你缘何姗姗而来迟也?”
方应物略作思索,上前深深对着主座长长揖拜,答道:“小子早起读圣贤书,读得入迷,不经意误了出发时辰,以至无礼。打扰阁老兴致,真是百罪莫赎了。”
用看圣贤书做借口,应该能赢得谅解。汪知县有心为方应物开脱,引开话题道:“看的什么书?”
“看的是孟子。正看到东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这一句,突然心有所悟,所以耽误了片刻。”
商相公听到方应物声称自己有所悟,便好奇地问道:“此句说的是仁义征伐之道也,贤王商汤征伐所到之处,民众无不盼望期待,商汤不到之处,民众便抱怨他不肯来。可你又悟出了什么?”
有下人端着汤水上前,在宴席之间布置,方应物目睹此状,口中答道:“通过这两句小子便所悟,人人都要等待汤时,才能看出其中的仁义。”
孟子说的是商汤,方应物大概说的是汤水,此汤和彼汤……当即满屋因为方应物的有趣辩解而捧腹大笑,连修养出众的商相公也忍不住笑了笑,些微不满悄然化解掉。
他指着偏角处座位道:“你这小辈偏会歪解经书,休说老夫不仁义,坐罢!”
方应物圆了场面,伸手擦擦汗,赶紧奔赴座位上去,坐下后连喝几口汤,很应景地表示自罚。
今天的主题是为倦居书院的开张捧场,当然席间少不了吟诗作词为贺,还有当场泼墨挥毫赠送书画的。但方应物安静得很,没有任何表现,反而一直心事重重神思不属,这让商阁老很奇怪。
方应物的才情和抢风头的能力,商阁老在严州府时亲眼见识过的,那一首为他而作、假托他言的《临江仙》水平之高,甚至高到了他几乎承受不住的地步。就凭借这首词,商辂心底也觉得自己欠了人情,不过当然不会宣之于口。
见状他便又开口对方应物道:“方小友今日何其沉静也,可有佳作供我等观瞻?”
方应物连忙遥遥拱手致歉道:“听闻大宗师月底按临淳安,小子我一身功名全在道试,实在无心其它,辜负阁老提挈美意了。”
方应物有意挑起了话头,在座众人便就此话题议论起来,毕竟这是近期淳安县读书界的一件大事,何况众人无不是诗书传家,自然都有亲属童生参加道试。
这个提学官的行径又是如此不同常态,尤其是糊名考试很让习惯了被优待的大族们不满意,不能不议论几句。
有明眼人在席间总结道:“大宗师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也!”
这句引用虽然没有直接点明,但席间众人谁听不出来含义?便都拿眼去看商相公,不知道他对此如何表态。
第五十七章 书院之行(下)
虽然道试与三元宰相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但提学官的怪异举动,却将商阁老变成了不浮于水面上的重要角色。所以他的表态很重要,众人都想知道商阁老对此态度如何,或者说更期待商阁老非议一番。
不怪众人关心这些,名门世家都是不喜欢糊名的。要知道,试卷卷头上填写姓名不仅仅只是姓名,还要注明父母和业师。
如果不糊名,那么对于世家子弟而言,在试卷上展示出身就是加分项了,天然比寒门子弟受照顾。而且就算请托推荐也容易操作,不然考官能分得清是谁?
却说在众目睽睽之下,商相公不动声色,与左右老友道:“老夫倦怠久矣,所以才将幼年读书时的仙居书院改名为倦居书院。今日不谈恼人的功名之事,只谈风月,开怀畅饮,诸君莫嫌招待不周。”
这是彻底不予置评的态度,众人在商阁老面上什么也看不出来,也只得作罢。
方应物在角落里暗暗感叹,商相公不愧是在内阁十八年的大人物。虽然他和蔼可亲不拘小节,但打了几次交道后,发现他心中所思从来不轻易让人得知,始终猜摸不透——这可能已经是他的习惯。
后续菜品陆续上来,方应物放眼看去,只是平常农家菜肴,十分低调简单。别的主人家若是如此,那就成了慢待客人,但商阁老如此就是品位脱俗、俭朴自制。
宴席在午后结束了,众人纷纷告辞,酒后微醺的商阁老在自家儿孙扶持下,亲自一一作别。
方应物排在人后,正为今日一无所获而发愁,想着自己心事时,忽然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走到他身前,留客道:“家祖吩咐过,方朋友路程远,若到天黑走山路比较危险,所以今日请留宿一晚。”
随即方应物被引着来到了此处书院的后院厅中,不知道等了多久,却见商相公被家中仆役扶着进来。
方应物连忙上前重新见礼,商相公摆摆手道:“无须多礼。”
商相公坐在了宽大的太师椅上,接过醒酒茶,低头小饮几口,然后才对方应物道:“老夫听人说过几句,去年七月时,你曾在城中茶铺里议论道:权阉汪直没这个本事逼迫老夫致仕,其他阁老跟脚都在宫中,这里面水很深……”
“是小子轻狂了,一时放肆议论。”方应物尴尬地脸色发苦,虽然自己没说什么出格的话,但背后议论被当事人听到总免不了有几许尴尬。这话怎的就传到了商阁老耳中?不知是好是坏,言多必失、言多必失啊。
商阁老又是一副不置可否的模样,却轻轻放下,另起了话题道:“天下科举,两京最重,非翰林不得为提学官,其次便是江西、浙江等处。
本省新学政李士实是江西人,老夫记得他之前任刑部郎中,不过此人科名不彰,成化二年丙戌科三甲第二百二十九名出身。”
方应物睁大眼睛,茫然无知,仿佛不明白商相公东一句西一句的到底想表达什么。不过他老人家的记忆力当真超群,谁是十二年前的三甲第二百二十九名这种事都记得。
商阁老瞥了方应物几眼,轻轻吐出三个字:“别装傻。”
“是,是……”被看破的方应物有点窘迫,阁老应该文雅一些,明明用“别藏拙”三个字更合适,却非要说“别装傻”,这也太不给他这小朋友面子了。
本来方应物没有对新提学官有太多想法,除了心里时常吐槽他四十年后当大反贼这种奇葩事件,但刚才听阁老说过那些话,他便暗暗醒悟到很多。
浙江是天下前几位的科举大省,更是人文荟萃之地。虽然没到两京提学必用翰林的地步,但提学官人选也是需要有几把刷子的,不然如何镇得住场面。
另一方面,浙江省提学官那是人人都向往的清流美职。原因很简单,浙江人才多,出的高官也多。去浙江当三年提学,主持一次乡试,收百来个高质量门生,将来就是一笔宝贵的人脉财富,甚至能荫及子孙。
但这李士实不过是三甲还倒数的进士,在进士层面里是最低档次了,之前又只是在刑部这种不够清流的部里做事,却能一跃而为浙江省提学官,跨度明显有点大啊……
再说李士实是江西人,不可能回江西当提学。浙江提学几乎是他唯一能得到的最好学政职务,结果偏偏他就能遇到这个唯一,要说是运气也太巧合了点。
与当今朝中三阁老联想起来,更觉得内幕重重。李学政到淳安来,真是像普通人所想的那样,是拍商阁老马屁来的吗?
方应物不想表现得太过于心计深沉,没有将种种分析宣之于口,只言简意赅地说了一句“事有反常即为妖”,表示自己经过点拨已经感到不对劲了。
商辂见方应物放下了遮掩,不再继续装傻,点点头道:“孺子可教也,虽老夫不知道你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但你仿佛对庙堂之事多有心得?可谓是: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你看当今世道,到底如何?”
方应物答道:“当今世道,忠直之士见放,不是流于偏远就是闲置南京。至于朝堂之上……和光同尘而已。”
“和光同尘?这个词用得极好——”商阁老细品道。
方应物忽然变得很热血,慷慨出声道:“恃宠为恶岂能长久,正义终将到来,光明就在前方!寒冬已至,阳春还能远乎!”
商辂击节赞道:“善!吾辈读书人,所学不为故纸堆,就当经世济用。老夫观你之诗词,还以为你小小年纪便早生慧根,所以早早看透世情,可能有隐居山林避世之思。看来也不完全如此。”
至此商相公微微自得,觉得自家伯乐水平真不低,到了晚年还能沙里淘金、慧眼识人,在茫茫人海中发现了方应物。以此子的见识、才华和处事手段,前途不可限量也!
于是他忍不住进一步考校道:“老夫出道题,你在此制艺一篇,给老夫看看。”
一个时辰后,夕阳西下,透过窗户照射出长长的人影。
商相公满怀期冀地捧着方应物刚刚答出的八股文,但只粗粗扫了几眼后,很是满脸疑惑地问道:“你是如何通过县试和府试的?”
县案首、府试第二的优秀童生方应物羞愧地低下了头,无言以对。
第五十八章 我要看书……
换作别人如此质疑他的文章,方应物少不得撸起袖子,仔细争论计较一番,但在商阁老面前,他鼓不起这个心气,而且实在心虚。
虽然时常说文无第一,但眼前这位老大人却是当世唯一一个有资本当第一的,起码在八股文领域内是如此。
就算方应物自恃通晓前后五百年,眼界高心气高,但对三元宰相这种文人顶级成就也只有甘拜下风的份,不能不服。
方应物只能自叹倒霉,被商相公这种三元及第大人物鄙视了,那就只能认账,在八股文方面的实力差距有如天地之别,被碾压后根本没有任何反抗余地。
也许是他老人家眼光太高,凡是低于进士档次的文章都看不入眼,方应物心里自我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