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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洲菱茭
第一章
宋临坐在门口打着哈欠扒拉算盘,外面三伏酷暑天长日毒,连狗都拖着舌头无精打采。
一个盹儿冲下去,额头“砰”撞在算盘上,左边脸颊冰凉一片,宋临心里痛骂,干脆不起来了。
“宋秀才,一斤桂皮。喂!醒醒……”一个拖着鼻涕的小破孩子抄起毛笔,拿杆子使劲捅他耳朵。
宋临头没抬脚先踹,“离我远点!小栓子,你赊的那些蜜饯欠了多少年了?没现钱我就没桂皮。”
“把你势利的!”小栓子一拳头砸在他后背上,“我自己动手,”四处翻箱倒柜,嘟嘟囔囔:“你那秤杆呢?”
宋临揉揉后背,转了个脸,接着睡,右边脸颊冰凉一片。
小栓子隔着竹筐叫:“秀才,我找不着,你起来瞧瞧,这有一斤吗?”
“有了有了!”宋临一脸不耐烦,“你让我清净一会!”
“那行!”小栓子顺手揣了两把杏肉干,“我姐杀了鸡,晚上到我家喝鸡汤,桂皮就当你……”
“炖只鸡用得了一斤桂皮?……呃?”宋临突然抬起头眼前直飘忽,只见小栓子嘴嚼杏干背背竹筐。这筐里装得——那叫一个琳琅满目!连桂皮带八角,花椒、陈皮、香叶子……满满当当往外溢。宋临身子一栽,蹦起来就追,“小栓子!你站住!”
小栓子哈哈大笑,一路抛抛洒洒,反正不是自己的,丢了也不心疼,拐了个弯,“兹溜”没影儿了。
把宋临给气得,捡了桂皮捡花椒,拿衣服兜着,“别让我逮到……”
“博誉兄?”路旁一人急忙拽起宋临。
“什么事?”宋临勃然大怒,一眼甩过去,一愣,脸上余怒未消,立刻换上恭敬的表情,东西也顾不上了,一揖到地,“公聆兄,别来无恙?”
此公聆兄拉着他往回走,“跟市井无赖不必一般见识。回去洗脸,有辱斯文。”
不洗脸有辱斯文?宋临抹了把脸,“啊?”一手墨汁。
刚想往家跑,一个挑萝卜的彪形大汉把扁担一横拦住去路,“宋相公,李大娘可找过相公?”
找过了,可我不同意!嘴上却说:“哦?哪个李大娘?小侄身有要事,失陪失陪。”没等大汉醒过神来,赶紧撤。
回到家,打了盆水,找了半块胰子,使劲搓脸,顺道把小栓子骂了个天翻地覆。
“宋秀才?宋秀才?”门外传来唤声,宋临没理他,那声音停了片刻,狐疑地嘀咕:“难道不在家?嗯?这木耳不错……”
“当然不错!”宋临黑着脸出来,“五钱银子一斤。把你那手挪开,先给钱后交货。”
歪戴帽子的小地痞一屁股坐到木耳筐上,“秀才,我娘说东街刘萝卜家的闺女脸上有疤,你千万别让人蒙了。”
“行了行了!”宋临挥挥手,“你有多远走多远,你娘说的那个姑娘去年失踪过七个多月,你说她上哪儿溜达去了?”
被人戳破伎俩小地痞一点不尴尬,从筐上跳下来,顺了把木耳,“你没事打听那么清楚干吗?洗洗你的脸吧,读书人全拿脸喝墨水?”
宋临冲他背影喊:“这次木耳暂不收钱,下次再敢提亲事,我两罪并罚!”
傍晚,宋秀才锁了门,摇着大蒲扇往小栓子家走,刚推开院门,小栓子正在打井水,一看来人,干笑,“宋相公,来啦!”
宋临冷笑,“上门讨债!”
小栓子一甩鼻涕,跳起来往家钻,“爹,娘,宋秀才来了。姐,你就别躲了,又不是什么大家闺秀。”
他姐忸怩,“礼数不可缺。”溜了宋秀才一眼,扭身回里屋。
小栓子一阵颤抖,宋秀才直打哆嗦。
宋临跟小栓子他爹——陈老汉对面而坐,小栓子打横,没一会儿鸡汤上桌了,宋临看着桂皮、八角、陈皮、花椒、香叶子……一股脑儿混在一起,眼角直抽搐,心说:这得什么味儿啊!
小栓子扯了个鸡腿递给宋临,“尝尝,我姐的手艺……啧啧……”自己舀了勺汤,喝下去,回味无穷,闭目陶醉了半天,终于幽幽回神,“秀才,不如你娶了我姐……”
没等他说完,宋临大惊失色,差点把鸡骨头捣进喉咙里,赶紧扔了,一阵猛咳,直着眼睛瞪他。
陈老汉拍拍他后背,“文定财礼能免则免,又不是大户人家,没那么多规矩……”
宋临慌忙站起来,“铺子门忘记关了……”没等人搭腔,一阵风仓惶而逃。
小栓子追在后面撵,一路狂叫:“你跑什么?赶明儿找个媒人来提亲是正经!姐夫……”
宋临拐过街角,眼见追兵没跟上来,靠着墙壁呼哧呼哧喘粗气,使劲抹了把额头,大热天居然哗哗往外淌冷汗,“提亲?你那姐姐大肥猪都敢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我这小身子板还够她两三下划拉的?”
甩门进屋,躺在床上余悸未消,摸摸肚子,瘪着,只好进厨房,拿开水泡了点冷饭,就着咸菜干,哗哗啦啦三两口吃完。
夜色深沉,宋临洗完澡躺在天井里乘凉,蚊子饿了一天终于见着粮食了,能闲着?“哥哥兄弟,开饭了。”呼啦一声瞅准了直冲过来,宋秀才光着膀子穿了条衬裤,一见这架势,啪啪直抽自己,跳起来四处翻找,“扇子呢?大蒲扇呢?”一拍脑袋,“扔在小栓子家了。鸡没吃到,还赔了把扇子!我这商人当的,亏不亏啊!”
冲进屋里,抓了本书当扇子,把帐子里的蚊子赶跑,上床睡觉。
“咣咣……”有人砸门,宋临装作没听见。
“博誉兄,博誉兄……”宋临翻了个身,借着月光,瞟了瞟“扇子”的书名,嗯?《论语》?宋临翻了个白眼大打哈欠,一抬手扔到床底下。
门外之人疑惑,自言自语:“出门访客了?才初更就睡觉?”声音渐远,一会儿,消失不见了。
宋临辗转反侧,热得没法睡,全身跟抹了盐的鸭子似的,滋滋往外冒咸水,熬了半夜,终于糊里糊涂睡着了。
第二天,小栓子笑嘻嘻地进门,浑身骨头轻飘飘的喊:“姐夫……”
宋临鸡皮疙瘩掉了一地,冷笑,“你这辈子还想找着姐夫?”
小栓子根本不在意,“今早一挂猪大肠两对猪腰子没卖完,我给你送来。”
宋临也不客气,“去,洗干净。”小栓子熟门熟路地进天井,宋临掀了下眼皮,不紧不慢地说:“少抹点盐,官盐涨价了。”
“那你就买点私盐……”
“私盐?你还有那胆子?”宋临嗤笑,“大明律能要了你的狗命!”
话音未落,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临儿……”宋临猛回头,把白胡子老头吓得一晃神。
看清来人,宋临急忙整冠理服,恭恭敬敬见礼,“孙儿叩见叔祖。”
“免礼免礼。临儿,今次叔祖来,有要事相商。”
宋临奉茶,垂手站立,“叔祖请讲,孙儿洗耳恭听。”
“秋闱在即,孙儿功业大事,该早做打算。唉……宋氏宗族历代从商,下九流的行当,光耀门楣就托付孙儿了。”
宋临大骇,“叔祖,您老有所不知,孙儿实难……实难……”心说:就我肚子里这点墨水还有脸参加秋闱?平白无故送上门让人笑话,我吃饱了撑的!嘴上还得想文词儿搪塞,“孙儿家道艰难,路上盘缠筹措不齐。孙儿……孙儿……学识尚浅,恐辜负厚望,还望叔祖明察!”
“钱好说。”老头掏出一包银子,“三十两,作往返之资。”
宋临心里咯噔了一下,三十两啊!够活一年半载的了!
但是——
这钱烫手!宋临瞧都没敢瞧,苦着脸哀求:“叔祖,孙儿父母双亡,如若漂泊异乡……”
老头拍案而起,一杯茶水兜头扔过去,也不拽文了,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你还知道你老子娘死了?也不想想他们是怎么死的!当个商贩走街串巷遭人白眼能光宗耀祖?你老子娘要不是去贩货能让山贼打劫曝尸荒野?少废话!赶紧收拾东西,进府赶考!”一甩膀子,走了。临出门骂了一句:“没出息的王八羔子!”
宋临欲哭无泪,一屁股瘫在椅子上,使劲按了按胸口怦怦跳的心脏,盯着地上的蚂蚁唠唠叨叨:“花钱找罪受!丢人丢到南京去了!”
小栓子拎着猪大肠笑呵呵地钻出来,撞撞他,“秀才,去吧去吧,等你回来,我姐就成夫人了!”
“白日做梦!”宋临揪着他脖领子推进厨房,“我要喝猪腰子汤!多放点盐,把我当咸肉腌起来!”
小栓子“呲啦”从灶台边的一本书上撕下几张纸,找打火石点火,嘴里幸灾乐祸地嚷嚷:“去撞撞大运,我盼着你当县太爷呢,到时候我打着你的旗号,为非作歹横行乡里,多威风啊,谁叫我是你的小舅子?”
“县太爷?”宋临抱着胳膊往门框上一靠,“你知道你刚才撕的书是什么吗?”
“啊?”小栓子举着书颠来倒去地翻,突然大笑着跑过去,“我认识这个,这念‘树’,瞧瞧这树干树枝子长得,像!真像!”
宋临白了他一眼,转身走人,“念‘大’,大小的‘大’,你把书拿反了。”
刚走没两步,门外一个斯文的声音问:“博誉兄可在家?”
宋临一顿,一溜烟往回跑,拖着小栓子的脖子蹲到墙根下,压低声音嘱咐:“出去告诉他我不在,到闽南贩货去了,没个一年半载回不来!快去!”
小栓子眨着眼睛问:“听声音像是罗相公,你干吗这么怕他?”
“你哪来那么多废话?赶紧去!”
2
宋临把火烧旺,倒油烧至五成热,葱姜爆锅,色泽金黄,然后倒腰花,刚炒没两下,“咣当”厨房门大开,“博誉……兄?”一人大惊失色。
小栓子跟在后面喊:“罗相公,宋秀才贩货去了……呃……秀才,炒腰花呢,呵呵……”一步步往外挪,“你不是说要喝猪腰子汤吗?……你忙着……”撒腿赶紧跑。
宋临讪笑,“公聆兄,厨房油烟重,外面谈外面谈。”
“君子远庖厨……”
宋临心说:你烦不烦?君子是人当的吗?我不自己烧吃什么?等腰花炒熟急忙盛出来,往桌上一放,拉着罗公聆出去,“小弟不登大雅之堂,见笑见笑。”
“博誉……”
宋临打断,愁眉苦脸,“又是参加文会?我就比睁眼瞎多认几个字,看个小说记个账还行,家里连四书五经都聚不齐,我这秀才怎么考上的别人不清楚你还不知道?去了徒增笑话,饶了小弟吧。”
唉!插句题外话,他那秀才头衔……
话说宋大秀才当年考童试,那叫一个阴差阳错!
宋临和罗赞(姓罗名赞,字公聆)那是穿开裆裤尿尿玩泥巴的朋友。从小上树掏鸟下河摸鱼光着屁股打水仗,什么龌龊事儿没干过?
罗赞祖上当过官,还是个大官,可惜家道中落。
但是——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也是良田百倾奴仆成群的诗书大户!
罗家请了先生,宋临去附读。
罗赞被他爹天天耳提面授谆谆教导,偶尔恐吓诈骗祖训家法轮番上阵,外加时不时强迫其头悬梁锥刺股,落下了勤勉坚强严肃认真的恶劣品性(至少宋临是这样认为的,最明显的变化就是不再称呼对方为“小临、小赞”,改成“博誉兄、公聆兄”了)。
当宋临还在戒尺的啪啪声中痛哭流涕地背《大学》时,罗赞就已经开笔写八股了。当罗赞通过童试,进了县学成了廪生时,宋临还在戒尺的啪啪声中痛哭流涕地背《大学》。
三年之后,宋临考院试。罗赞见他实在一无是处,只好自己动手写了七篇万能八股叫他背熟。
所谓“万能八股”,就是四不靠,语句模棱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