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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佑杭似乎能未卜先知,“想我了?”
宋临大骇,僵着脸颊干笑。
“想我了就直说。”朱佑杭莞尔,拉起他的手进茶厅,边走边吩咐管家,“天近黄昏,准备晚饭。”
宋临从衣襟里掏出银票递过去,“见面礼。”
“哦?”朱佑杭的眼神在银票上溜了一圈,又绕到宋临脸上。
你倒是接啊!宋大人心中呐喊。
“多少两?”
“四千六百九十五两。”
“有零有整,我以为你是来向我行贿的,似乎不太像。”朱佑杭松开他的手,在圈椅中坐下,“公子……嗯……这是今晚在我家吃饭的饭钱?”
你能不能别叫我“公子”?“呃……就当饭钱吧。”
“好。”朱佑杭朗声吩咐门外小厮,“宋大人要吃四千六百九十五两银子的伙食,告诉厨房,用玉石爆锅,红烧玛瑙,放珍珠调味,宋大人是苏州人,爱吃甜食,那就搁些翡翠,西域回回上贡的钻石滋味甘醇,给宋大人端来当零食。”
宋临就觉着小心肝“噌”、“噌”、“噌”往上飞窜,冷汗“唰”、“唰”、“唰”往下疯淌,双手死死揪住官袍又放开,留下两个湿湿的巴掌印。
“宋大人,”朱佑杭笑得和蔼可亲,“请坐。”
你就不能不叫我“宋大人”?宋临把椅子拖过来,想了想,“我……我还是站着吧。”
“嗯……我想起来了,”朱佑杭表现得恍然大悟,“后院有把东晋玄铁兽柄剑,寒气逼人削铁如泥,可能值个三五十两,要不然拿来给大人当黄瓜吃?”
宋临实在扛不住了,“砰”一头跪倒,趴在地上咣咣磕响头,“下官知错了,尚书大人……”
“不!是左侍郎大人!”
完了!宋临眼前一黑,彻底瘫倒不起。
“说!”朱佑杭执折扇托起他下巴,“哪来这么多钱?是不是受了贿又后悔了?”
宋临哭丧着脸,不敢隐瞒,一五一十全说了。
朱佑杭皱眉,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折扇,沙漏簌簌堆积,问:“你先受贿后查账?”宋临点头,接着问:“他亏空了多少?”
宋临赶紧从袖子里拽出账本和记录单,双手捧着呈上去。
记录单上赫然写着——九万七千四百六十六两三钱。
“此人真乃国之栋梁!”朱佑杭把纸张往桌上一扔,“宋大人……”
你能不能别叫我“宋大人”!!!
朱佑杭摸摸他的头顶,眼睛弯成了一条缝,“……你被古董商骗了,如果不出所料,那只小乐偶最起码价值八千两,亏空数额的一成归账目监察官,这是规矩惯例。”
宋临脑袋“嗡”了一声,“怎……么办?能不能……能不能还给他?”
“不知道,也许能吧,要不你试试?”朱佑杭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递给小厮,“凉了,换新茶,给宋大人的茶里掺点安神静心的中药。”
宋临还沉浸在受贿里,根本没听见,扯着朱佑杭衣服下摆,“尚书大人……”
“是左侍郎大人。”朱佑杭笑着轻轻摇头。
宋临使劲咽了口唾沫,一副泫然欲涕的表情,“大人,那厮并非单独来找小人的,还带了好几个,就算把钱还给他,把柄还是落下了。”
“哦?宋大人居然还知道让人抓住把柄了?请问,”朱佑杭靠着圈椅闭目养神,“宋大人打算如何处置那笔赃款?”
宋临抖着嘴唇,哆哆嗦嗦,一张口,牙齿先咬着了舌头。
“不说没关系。”朱佑杭作势要起身。
“我说!”宋临急忙跪直身体,“我原本打算购置兽皮运往江南,听说利息极其丰厚。”
“嗯。”朱佑杭点头称赞,“宋大人眼光卓绝,不可多得之人才!为刑部官员寻求办差机会不惜以身涉险,此等忧国忧民之心日月可鉴天地可表。刑部大牢空得很,我早就承诺过,我可以额外徇私给你开间‘天字房’。”
“大人!”宋临眼眶红肿,眼瞅着泪水就要下来了。
朱佑杭叹气,“兽皮买了吗?”
宋临嗓子眼干涩,无意识地摇头。
“那就买吧……”
“啊?”
“不过,要隐秘行事!这些钱退回去也于事无补,不如让它实现你的皇商梦想。”
“大人……”
“起来吧。”双手伸到他腋下抱起来,长长叹息,“你什么时候才能动机单纯地来找我?天色不早了,饿吗?”
“嗯。”宋临点头。
“今晚住在这里。”
宋临吓了一大跳,“不便打扰……”
“哦?公子觉得事情解决了?”朱佑杭笑眯眯地指着账本,“亏空了近十万两的账本公子认为户部会让它入库封存?”
唉!不喊“宋大人”又改成“公子”了。
“这种账目是铁证,公子明日是上交还是扣留?”朱佑杭抬头看着他的眼睛,“那个县令赔了个小乐偶就把棘手难题抛给了公子,一旦事情败露,承担亏空后果的该是谁?”
就算我要负责跟住在这里有什么关系?宋临光敢想,没敢说。
正当此时,管家来报:“公子爷,饭菜准备好了,要摆上来吗?”
“嗯。”朱佑杭颔首,“布置客房,熨烫衣服,宋公子今晚要住在这里。”
管家领命退下。宋临耷拉着脑袋没反驳。
不一会儿,饭菜齐备,俩人对面而坐,朱佑杭把霉干菜烧肉端到他面前,“你们苏州的特色。”
宋临叉起肉块塞进嘴里,跟木偶似的嚼了两下,什么滋味都没尝出来。
朱佑杭微不可闻地叹息,“好了,不必担心,事情没到不可收拾的境地。”
宋临三两口扒完了,朱佑杭看着好笑,慢条斯理地吃了颗蚕豆,宋临干坐着,愣是没敢催。
小半个时辰后,朱佑杭漱了口,洗了手,用凉毛巾擦了脸,然后起身拉宋临的手,“拿着账本。”
宋临跟算盘珠子似的,拨一下动一下,揣着账本边走边问:“去哪儿?”
“书房。”
“去干什么?”
俩人进了书房,朱佑杭指着砚台,“帮我磨墨。”自己在书柜里找了本空账册,“刺啦”把封面撕了,拿起薄如蝉翼的小片刀,极其精细地割开装册线。
宋临一边磨墨,一边疑惑不解地问:“这是干什么?”
“做假帐!”
“啊?”宋临目瞪口呆。心说:人不可貌相,这头猪还有这能耐?
朱佑杭提笔蘸墨,看宋临在发呆,笑了起来,“你准备让我一个人孤军奋战?”
“我……我没做过假账。”宋临讪笑,趴到书桌上,凑过去问:“你精通?”
“精通?这是堕落!”朱佑杭逮住嘴唇啄了一下,宋临脸通红,立刻退回去,朱佑杭眨着眼睛笑说,“我在户部跟假账打交道,到了刑部还是跟它们打交道,无非就是谎报物价,增加支出项目,只要入账出账严丝合缝就毫无繁难之处。整修衙门,更换轿马,驿站迎来送往……哪项不能光明正大地花银子?这九万多两很容易就能消融进去。”
宋临死死捏紧拳头,暗忱:这就是官场!这家伙在官场混迹了十年,快成精了!不对不对!已经成精了!
“我枉废圣人教诲,违背道德良知,多年研读圣贤书却在煞费苦心为公子做此不法勾当瞒上欺下,公子不该有所奖励?”
“奖励什么?”宋临不动声色地往门口挪了挪。
朱佑杭见其试图逃跑,只得妥协,“天气炎热,帮我打扇。”
宋临顿时松了口气,乐呵呵地展开折扇轻轻地摇,问:“要不要喝茶,我帮你泡。”
“好。”
宋临放下扇子跑去沏茶,递给他,不接,就着手喝了一口,半天冒了一句,“烫了。”
宋临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可惜啊,人家没看见,嘟囔:“爱喝不喝。”
朱佑杭笑着侧过头来,“你今天真乖,让我想起了红袖添香,”一指香炉,“要不你也去添点儿?”
宋临大怒,竖着眉毛翻出里衣袖子伸过去,“这是白袖,我添香是给死人上贡,你要乐意我立刻脱了官袍就去!”
“刚夸你就故态重萌了。”朱佑杭悬腕疾书,“别跟我打岔,字写错了。”
宋临这个气啊,到底谁跟谁说话?到底谁跟谁说话?
月夜纯静,虫蚁窸窣,烛光摇曳。朦胧的窗纸上印着两个修长的身影,一个端坐桌前,一个轻摇折扇,站着的常常俯身,坐着的时时顿首。
光华流转,悄无声息。
站着的情不自禁地说:“你……好像很温柔。”
坐着的失笑,“你才发现?我一直很温柔。”
站着的举折扇狠狠敲了一下,坐着的很“温柔”地勾住他的脖子。
晨光熹微中,朱佑杭划断旧账本的装线,取下封面,蒙在新账本外面,穿上棉线,对宋临微微一笑。“捏造完了?”
朱佑杭把旧账放到蜡烛上引燃,“嗯。我一夜没睡,这场睡眠你打算怎么补偿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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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不然……”宋临捧起账本故意卖关子,翻了两页啧啧称奇,“鱼目混珠,滥竽充数,扔进账本堆里谁能发现得了?”挑大拇指讽刺,“你的祖先朱熹大圣人在天之灵定然大感欣慰,他老人家在岳麓书院的精神纲领‘实事求是’被你发挥得淋漓尽致!”
“你的这番言论本身就是在鱼目混珠。”朱佑杭动手脱掉外衣,“别顾左右而言他,把前面的‘要不然’说完。”
“可以!要不然……”宋临挤眉弄眼,“……我陪你睡?”
“哦?”朱佑杭挑眉毛。
“瞧瞧,瞧瞧你的狼子野心,一心一意就等这句话吧!”宋临吹熄所有蜡烛,“白日做梦!该去衙门了,你今天去哪个衙门?”
“哪个衙门都不去。”
“又要在家睡大觉?这日子过得……唉……”长长叹息,摆出痛心疾首的德行大发感慨:“平头百姓整日盼望青天大老爷能横空出世,可事实呢?每每心灰意冷无比惆怅!大明朝高俸广厦供养的都是些什么货色?小官亏空公款行贿逃避,大官敷衍塞责灯红酒绿醉生梦死。长此以往,社稷何安?家国何固?天下百姓何以生存于天地之间?”
朱佑杭笑眯眯地听完了,“骂得好!大明朝到底供养了一些什么货色?”眼神溜了他一圈,拉起宋临的官袍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小官贪污受贿宿妓行商,大官编造账目姑息养奸。长此以往,江山危矣,朝廷危矣,人心背离亘古基业危矣!”揽着他的腰靠在自己身上,“你说,如何才能整顿吏治?”
疮疤硬生生被揭开,宋临生气,闷在他衣服里咬牙切齿。
“我有个好主意,”朱佑杭拍拍他的后背,“万事总得从简入繁,大官先把违法乱纪的小官就地正法了怎么样?来,把藏进袖子里的账本交出来。”
宋临讪笑,抬起头,“大人,私以为……”
“如你所见,我根本不是什么清如水明如镜的廉吏。”朱佑杭笑着打断,“我向来奉行做官既要同流合污又要为国效力,不做至高无上的正人君子,也不做遭人唾弃的卑鄙小人。”掏出手绢擦拭宋临鼻尖的薄汗。
宋临目瞪口呆,“这……就是江秋嘴里的雍容大度平和中庸?果然中庸!”
把手绢塞进他衣襟里,微微一笑,“所以,我这样的人是不可能……”
宋临挣扎着站起来,面无表情地说:“所以,你这样的人最好别得罪!”
“很受教。”朱佑杭脱掉中衣,“陪我睡觉是补偿睡眠的,现在天色将明,暂且记下。不过,博誉,我违背良知帮你捏造账目,难道没有报酬吗?”
宋临急忙打马虎眼,“所谓‘大恩不言谢’……”
“这是小恩小惠。”
“关于‘施恩不图报’的君子风范……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