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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宣和遗事
“父皇……”
锦园真的长得越来越美丽了。──被走近身边的父亲吓了一跳,她不安地叫一声,脸上突然一红。
眼睛里瞬时雾满了羞涩。──赵苏顺着她的闪烁的目光望去,站在柳树边的、是赵琬。
他心里微微一惊。
锦园也十六岁了,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
该给她物色驸马人选了……
接下来几天政事繁忙,他一时倒忘了这件事。
直到接到金主派来的求婚使者。
这几年硝烟稍缓,宋金之间颇有和平气象。──当时金立新君,在朝中大臣的劝说之下,他也曾遣使通问。──金国既有意维和,他亦无由见远。只有一件,不知那金主人品如何?──万不能误了锦园。
自从与皇后决裂,他是把全副心力都投注到赵琬和锦园身上去了,真是疼如己出,惟恐委屈了这一双儿女。
等等?──他突然想起来,现在的金国皇帝,好象正是当年自己见过两次的那个名叫煜的皇太子。
那时虽然年少,已经英才可羡。──决非寻常人物。
看来,把锦园托付给他,爱女当终身有靠。──虽然知道皇帝偌个不是三宫六院?可是以锦园之兰心慧质,必能集宠爱三千。
他随即应允了。
三个月后的订婚宴上,再次见到完颜煜。
其实作为一国之君,除了迎取之时,他本来不必亲自前来的。
看来这个年轻的皇帝还真有谦和之风。
可是,他整个人看起来完全跟谦和扯不上关系。
高大挺拔的身材,俊美深刻的五官,这些都不是完颜煜引人注意的理由。那从他漆黑的眼睛里闪耀出来的嚣张和狂妄的光亮里,却又深蕴着漠北民族鲜见的深沉雅致。即使站在人头攒动之中,他也绝对是鹤立鸡群的,何况他此时是前呼后拥,在一大批侍从的围绕下走了进来!
好……好耀眼的人……赵苏一下子惊呆了。
虽然同为男子,同为国君,可是──这个年轻男人身上却有着他甚至穷其一生也无法拥有的王者之风。
堪为锦园的好鸳侣啊。
“锦园,来,坐朕身边。”
派宫女三催四催才请来了锦园,赵苏怕她不自在,吩咐她坐在自己身边。
锦园坐定,偷偷地看了看完颜煜,脸一下子红到了耳根。
赵苏看在眼里,甚是欣慰。──不觉含笑。总算尽了父职。前些时锦园听说自己即将出嫁,情绪反弹得可真是厉害呢!──对自己不理不睬的,赵苏好不着急。
天知道他是多幺疼爱这个秀外慧中的公主!
可是,──有人在看着自己。一直在看着自己。
赵苏敏感地抬起头来,正好对上完颜煜的视线。──两人对望了一会儿,赵苏脸上本来在向这位未来女婿示好的微笑渐渐凝结在了脸上──那是什幺样的目光!
只是目光罢了!
但是,他此时此刻,却有仿佛已经被剥光衣服的感觉──那双漆黑的眼睛里,那样露骨的欲望……而且,那绝对是……聚焦在自己身上的。
他楞住了。
想要他。
从第一次见到这身上散发出异香的汉族男子。──那是何年何月的风雪天里,当迷路的自己因恐惧而哭泣时。那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幼小的自己经受着怎样的无措与惊慌的折磨。那时候走进山洞来,带给自己温暖与香气的就是这个人。
那时候犹不知道他是谁!
只是煜的幼小的心灵里,已经对他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依恋。
虽然因为那次是奉命偷往西夏探察辽天祚帝的下落。(自己是瞒着父皇,扭着缠着跟去的。)为怕风声泄露,不得不把这个素不相识的人扔下来了。
带队的将领惟恐冻坏了他,特地把他扔在西夏王宫附近。──这是大冒风险的行为啊,是那粗中有细的将领,看到自己又哭又闹的份上,掂量出了这个陌生男子在小皇子心上的分量吧。
最后还把皮毛外袍裹在他身上……
这幺多年,不知那皮毛外袍是否还为他所保存?
第二次见面,是靖康元年吧。
干离不奉父皇之命,挥兵南下,自己那时已是勃勃少年,颇想亲历戎事。──于是跟着去了。
那里想到,会在干离不的营帐之中,第二次见到那个一直让自己念念不忘的男子!
少年的煜,心情多幺激动!
这些年来,他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带给自己救命的温暖和奇异的香气的恩人。
都说情窦初开的少年,会自然地有靠近红颜绿鬓的欲望……可是,为什幺他每一次翩翩怀想的,都是那个多年前,风雪天里突然莅临身边的衣香飘渺的幻影……
曾瞒着父皇,偷偷派出过无数下属去搜查过一个身具香气的男子──可是始终音信杳然。
却不料十年之后,再度相见,才知道,他居然是大宋国身份高贵的亲王……
自己第一次擅用了王权,嘱咐使者给宋钦宗施压,定得叫他以这个亲王为质。
记住他的名字了,赵苏……
好象很符合他的形象吧,清清冷冷的人,清清冷冷的名字……
终于如愿,心情何其雀跃!
不料变生不测──是父皇的坚决阻挠……煜又何尝不能理解父皇心中的苦涩啊……
他知父皇对辽天祚帝从来不曾更改的心意,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父皇竭尽一切手段把这个大势已去的末代辽帝束缚到了自己身边,却无论如何得不到他的心意……
面对如此情深意重、委曲求全的父皇啊,那个男人真的就没有一点动心吗?──宁肯守侯心中那份早已被伤害得鲜血淋漓的无望爱情,却不肯稍微看一眼就在身边、触手可及的爱情!
──那个看上去温柔无害的天祚帝,却是怎样铁石心肠的男人!
可是,天祚帝病故前的眼泪──这个温柔至极却也坚强至极的男人,不是从来没有更改过他脸上的微笑吗?──那从他青白僵硬的脸上缓缓挂下的一滴眼泪,是为谁流呢?
是想起了那个始终对你负心薄情的西夏王?
还是惦记着眼前这对你一往情深却始终不为你所爱的金主?
──终于成谜。
无法抗拒父皇的坚决阻挠,也不忍──怎能再去伤害一颗早已伤痕累累的慈父心啊……
只好,任他远去。──任那异香飘渺的伊人远离。
一别八年有余。
这期间经历了多少人事……自己娶妃,忙于国事;皇兄篡权,嫔妃与谋;父皇故去,大臣叛乱……人心叵测的社会,身为王者,却时时寤寐难以安心!身边即使再亲近的人,你也不能担保他一定对你忠诚!就算是血肉至亲,就算是同枕妃嫔!──父皇故去了,那是这世间唯一一个自己可以完全放心依赖的人……
意气风发的少年君王煜,谁能知他心底的破缺与寂寞──多想要一个能让自己安心依靠的港湾啊,在那里,不会有血腥,不会有权力,不会有算计,不会有背叛,不必有提防,不必有伤痛……突然涌上心头的,就是那个已经久别的、带着南国水脉烟香般的寂寥梦想……
那个看起来完全无心于这世间的男子,那个曾慷慨给予过我安慰和温暖的恩人──如果是他的话,一定不会背叛我的吧!
──想要他……突然自心肠滋生的强烈欲望,使年轻的煜在也不能压抑!
如今,你就坐在我的面前,虽然你的身份,是我未来妃子的父皇……
你以为我会放过你吗?
年轻的金国君主踌躇满志。
一念之间,一场谁也始料未及的情爱纠葛,自此拉开帷幕──始作俑者,煜!你为什幺要后悔……为什幺要流泪……
时为南宋绍兴五年春。
今天早早起朝,又为了锦园的婚事忙碌了半天,好容易得闲,到御花园里稍做小憩。
时植早春,但见万柳垂金,一湖如翠。
突然想起曾几何时,倚栏吹箫,多少往事,历历心头。
吩咐侍从,去取来尘封多时的碧玉箫。
人将中年,悲欢离合,喜忧愁怨,都可以看淡了吧!──此时,赵苏已经29岁。或许是经历了太多的事情,使他看上去要显得沧桑得多。
人生如烟火,世事如水花,有什幺不能释怀的?又有什幺值得耿耿于心的呢?
想到自己这些年来,少年时能超脱于世,凡事一叹可罢;而后被强堕红尘,似乎人也随之变得庸俗多了,那幺多事情,总是缠绕心间,以至心情时常抑郁。──这可算庸人自扰吧?
他从来只愿心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此时锦园终身有托,一事可了;琬儿俊才已成,国事有望;不觉想起皇后和慈宁──这些年来都是心上一块疙瘩。
已经不想去计较以往孰对孰错,赵苏决定过一阵子去看看这些年彼此之间关系竟如冰封的皇后──自己是男子,俯就和解之事,当由自己先发。至于慈宁,虽然心中一想到她的不择手段就有点反感,但是赵苏转念一想──她此生也未曾快活啊,之所以费尽心计来陷害自己,无非妒恨自己的母妃从她身边夺走了父皇的情爱──还有什幺能比一个得不到爱的女人更寂寞孤苦呢?何况慈宁此时已年届八十,人之老也,总是堪怜。──还是不要计较她以往的过分之处了吧。
一旦作此决定,他心下一时洞然开朗,不觉轻松如跃──自己也微微一笑。
将碧玉箫抵到唇边,轻轻吹了起来。──这些年,鸾飘凤泊,情怀何似……叹人生倦客,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
当了这些年皇帝,他早有倦意。──眼看赵琬资质堪喜,已可独当一面。最近他有意识地叫太子偶行监国之事,一旦赵琬独力可支,他便欲退养山林了。
虽然依他年纪,正是男子的黄金年华。
多少须眉豪杰,正是在这而立之年,或者横槊赋诗,或者投笔从戎,终成一代伟业。
然而赵苏从来就没有这般雄心壮志。──青鬓早成名,岂合我出世之心?红尘已无欲,唯望有桃源堪寻。
突然想起一位著名禅师的话……他说:“茅屋三椽,白云一溪,此生愿足。”
的确,我对这人生已无欲望,但有茅屋三椽,白云一溪,余生心愿亦足……
心情已寂,想望后生……
箫声如水,流到夕阳……
突然听到身后有人说道:“良辰美景,而空寂箫声,赋香佳人,──斯诚人生之第一乐事也。”
听到这种明明是挑逗兼侮辱性的话语,赵苏差点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在自己的皇宫里,有谁敢这幺不要命地对他这个皇帝这样子讲话!
他自那一年横遭张邦昌百般侮辱蹂躏之后,最痛恨别人提到自己的体香和当自己是女人──所以那年被皇后刻薄质疑自己的男人身份之后,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有些事是没法子遗忘的。尤其是被时间风干的心灵创伤。──被人一揭,就算无意,就算它已不再流血,可是还是会痛啊。
那段日子!那段日子!──那是他今生永远无法忘记的耻辱。
他寒着脸勃然转身,却呆在了原地──以这种大不敬的轻佻语气对他讲话的人,竟然是他的女婿完颜煜。
一想起下午婚宴上这年轻男子那种活象要把自己衣服剥光的吃人眼光──赵苏心里别扭地一颤。
好象有什幺地方没有对劲……
赵苏强抑制住火气,淡淡道:“煜儿,天色已晚,你还不休息?”
煜笑道:“父皇都不休息,儿臣岂敢休息?”
他一言一语明明都暗含挑逗,赵苏实在生气!──可是他一向性子柔和,何况这人是爱女夫婿,也不愿和他撕破脸皮,只得又问道:“煜儿,你打算何时前来迎娶锦园?”
煜笑道:“当然是越快越好。”
赵苏点点头,心想这小子总算说了一句人话,──如此急于成婚,想来他对锦园也颇有情。
当下转身道:“好。朕要回寝宫了──你也回去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