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斛律安缓缓吐了口气,收弓转身,却见无伤站在他身後,手上只有箭,没有弓。
“怎麽了,无伤?那把弓不趁手麽?”斛律安关切地问。
他与诸将皆有日常用惯的弓,唯独无伤那把,是临时弄来的,趁不趁手,的确难说。
无伤微微一笑。“许久不曾握弓,确实不习惯了。”
众将听闻,皆面有异色。
连弓都不会握了,还算什麽草原男儿?!
无伤恍若不觉,上前几步,看著箭靶,握箭的右手突然一扬。
十支羽箭,同时脱手而出,却在空中首尾相衔,迅疾如电地钉在靶心。
箭靶上,瞬间开出一朵箭花,与斛律安的那朵一模一样。
目瞪口呆可以完美地形容众将此刻的神情。
就连斛律安都惊得呆了。
不借弓弦之力,徒手掷箭而至百步开外,他同样可以。
但是,十箭同出,却先後有序,且精密至此──他自忖做不到。
不知为何,他心中突然觉得有些异样。
“好!无伤!厉害!”卢将军首先叫好,拍著无伤的肩膀豪迈大笑。“哪儿学来这麽漂亮的一手?”
边说,边得意洋洋地环视众将,大感与有荣焉。
慢慢回神的众将不得不承认卢将军没有骗人。
无伤这一手,隐隐凌驾於大帅之上,他们只怕再苦练十年,也未见得能及上。
确实厉害。不服不行。
一片心悦诚服的叹服声中,斛律安心中的异样反而愈见分明。
事情不太对劲。
一场几乎致命的重伤,十年卖身卖笑的生涯,竟能让无伤的武艺精进至此?
这……可能吗?
(七十二)
瞧见斛律安惊疑不定的神色,无伤在心中低叹一声。
这十年来,他际遇之奇特,远非斛律安所能想象,也难怪他见疑。
正如他先前所言,吟风弄月阁并非寻常风月之地。他在其中做的,自然也不全是卖身卖笑的勾当。
初入吟风弄月阁时,他的确心丧若死,为报苏眉的救命之恩,漫不经心地舍了自己的身子。
这样浑噩不堪的生活,却在某一天嘎然而止。
那一天,他发现这世上还有值得他为之战斗的东西。
由於阁主苏眉的关系,吟风弄月阁被武林正道视作异端,屡屡侵扰。
然而吟风弄月阁众人并非易与之辈,几次唇枪舌剑的交锋下来,那些自命不凡的侠客们非但占不到什麽便宜,反倒被羞辱得不敢作声。
数度铩羽之後,所谓的武林正道再也顾不上什麽道义,不惜集结了近千人以武力围攻。
理由是冠冕堂皇的──邪魔外道,人人得而诛之。
那背後目的──胁迫苏眉就范──却也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比起深不可测的魔教总坛来,自然是小小的吟风弄月阁好欺负得多。
然而,他们又想错了。
披著正义的面纱,他们的蛮横霸道愈加不堪入目,反而铸就了众人破釜沈舟之心。
连日的威逼利诱,软硬兼施,只换来吟风弄月阁铁一般的沈默。
阁中不足百人,大半都不谙武艺,无力自保,却没有一个人变节,没有一个人动摇,没有一个人退缩。
即使他们明白,这样的固执下去,留给他们的只有一条或许没有人闯得出去的血路。
危急时刻,存亡关头,让无伤冰冷的血液重新沸腾起来。
鲜血,厮杀,他再熟悉不过。
他很高兴自己能为苏眉而战,能为吟风弄月阁而战。
他愿意流尽最後一滴鲜血,来守住苏眉苦心建立的事业,保护这些不幸沦落风尘却依然傲骨铮铮的人。
当他一身黑衣,带著视死如归的微笑踏出房门时,才发现自己并不是唯一的一个。
吟风弄月阁的厅堂里,或坐或立的数十人,个个褪去了慵懒妩媚,流露出非比寻常的锐利与煞气。
一问之下,才知阁里竟藏了如此之多的奇人异士,擅医的擅药的擅毒的,擅机关的擅暗器的擅轻功的,一应俱全。
心中突然一动──既有这许多能人在此,未必就只剩死路一条。
凭著多年征战沙场的经验,他沈著冷静地指挥这一场力量对比悬殊的保卫战。
他们以区区数十人之力,穷尽一切手段,布下天罗地网。
小小的吟风弄月阁,却成了武林正道无法攻克的堡垒,在千人围攻之下,坚守了整整七天。
七天之後,苏眉在别处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祸及几乎所有参与围攻的门派。
那些人不得不赶回自己的巢穴救急,而吟风弄月阁,获得了宝贵的喘息时机。
他们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将吟风弄月阁迁至京城。
京城戒备森严,武林人士多有忌惮,再不可能有那样大规模的围攻。
至於零星的偷袭潜入,则构不成什麽威胁,大可以当作日常消遣对待。
然而,遍地高官富贾的京城,并不比江湖平静几分,稍有不慎,便会招致滔天大祸。
吟风弄月阁能在如此险恶的环境中生存下来,不违背苏眉的初衷,不遭受权贵的欺凌,实在很不容易。
这其中,长袖善舞,倾倒众生的无伤公子居功阙伟,不容置疑。
连番巨变让他变得偏激而放肆,正是这样的性子,令他在阴谋荟萃的风月场中如鱼得水,左右逢源。
长枪弓箭,或者暗器毒药,一样是杀敌致胜,何来正邪之分。
妙语机锋,或者雷霆手段,一样是众人服膺,何来高下之分。
媚眼轻笑,或者枕畔厮缠,一样是销魂荡魄,何来贵贱之分。
只要能达到目的,他无所谓手段。
用武力,用头脑,用身体,没有什麽不同。
吟风弄月阁历经患难,愈加居安思危,日里夜里的巡查戒备,院中梁上的机关陷阱,从不间断。
曾经并肩作战的众人,交情自不比寻常,彼此切磋指点,更无藏私之心。
就连原先不谙武艺的妇孺,也都学了两手一击必中的夺命杀招,备了几样见血封喉的暗器毒药。
日复一日,无伤在其中锻炼得越来越坚韧和强悍,却无比完美地将一切隐藏在纤弱妖媚的表象之下。
没有人会相信,无伤公子令人欲仙欲死的纤白玉手,会在下一刻轻易捏碎他的咽喉。
可是,所有这些过往的纷争干系重大,他不能冒险向斛律安坦白。
那麽他该怎样做,才能释去斛律安的疑心?
(七十三)
迷失在回忆中的无伤,被落在他肩头的大手唤醒。
“无伤?怎麽呆了?日头太烈了麽?”斛律安的声音里带了浓浓的关切。
无伤心里一暖,不知不觉朝斛律安身边偎了过去。
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围绕著他,将那些血腥残酷的过往远远地驱逐开,只余下宁静与安心。
不错,这些年来他的确满手血腥,被他凌辱折磨之人更是数不胜数。
但那些事情与斛律安毫不相干,他也决不会将诸般狠毒手段用到他身上。
眼前的这人,是他此生挚爱。
在他身边,他愿意收敛起所有尖锐的棱角,只为他展现最美好的那一面。
他不是没有想过要隐藏自己过於出众的身手,以免斛律安起疑。
可他要的不是一夜风流,而是长相厮守,而这意味著斛律安将无可避免地发现他最初的欺瞒,进而震怒伤心。
他也可以编出一百个完美无缺的谎言,例如千年灵芝万年人参,来解释他超凡的进境,可他实在不愿欺骗斛律安。
这世上的谎言和骗局,本就已经太多。
於是,他让自己陷入了这样的局面。
或许会有一时的难堪,然而假以时日,他总能够将其中的缘由慢慢解释清楚。
只要斛律安信他,那便没有问题。
那一瞬间,他完全没有去想,若是斛律安不信他,又当如何。
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斛律安爱他信他,就如他所说过的那样。
直到三日之後,斛律安接了大汗的手谕匆匆离开,当夜又疾驰而回,带了满脸的震惊与愤懑站到他面前时,他尤不明白将会发生什麽事。
“安,怎麽了?”无伤担忧地上前,抬手轻轻拭去斛律安脸上的汗水。
斛律安一言不发,只是伸手擒住他的手腕,力量大得仿佛想捏碎他一般。
无伤吃痛,低低呻吟一声,讶然看向斛律安。
斛律安也正看著他,漆黑深邃的眼眸里,满是些他看不透的复杂情绪。
“无伤……”斛律安缓缓开口,声音喑哑不堪,“你……没有什麽想对我说的麽?”
“什麽?”无伤眨了眨眼,不知斛律安所指为何。
斛律安深深地看著他,问道:“你在中原十年,可曾寻到失散的亲人?”
无伤微微一颤,静默片刻,方才低声道:“无伤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唯一称得上亲人的,只有斛律安而已。”
斛律安凝重的神情有些微的破碎,随即又结上了一层厚厚的寒冰。
“无伤,发誓你不会欺骗我。”他的声音沈重而凌厉。
这要求来得全无道理,无伤却不假思索地答应了:“我发誓,不会欺骗你。”
不得已的隐瞒──或许。
刻意的欺骗──决不。
然而,他的誓言并没有让斛律安的神色缓和半分。
“我有事要问你。”斛律安沈声道。“吃了这个。”
无伤震惊地看著斛律安掌心里那颗浅碧色的药丸。“安?这是做什麽?”
斛律安硬著声音重复道:“我有事要问你。”
无伤不敢置信地睁大眼睛,突如其来的领悟令他感到一阵眩晕。
安……不相信他。
不知为了什麽样的缘由,不相信他。
所以要他发誓。
不,甚至连他的誓言,都不相信。
“安,为什麽?”满腔撕裂般的伤痛只汇成一句低哑的轻问。
“为什麽?”
(七十四)
面对无伤的轻问,斛律安报以同样伤痛的眼神。
无伤,你完全明白这是为什麽。
你骗我。
用那包裹了甜言蜜语的谎言,欺骗我。
而你甚至还敢发誓。
所谓的誓言,对你来说,不过是另一个谎言而已。
无伤……恒之……在这世上,你并非孑然一身。
你的兄长顾桓之,官拜刑部尚书,近年来与你过从甚密。
你身在青楼,结交的却尽是高官权贵,就连当朝丞相宇文拓,与你关系也非比寻常。
那吟风弄月阁也很不简单,大汗先後派遣两批人前去打探消息,然而十名精锐,竟无一人生还。
无伤,你究竟是什麽人?
这十年来,你都在做些什麽?
十年之後,你又是为了什麽而回来?
仅仅是为了我吗?无伤?
若真如此,无论是爱是恨甚至报复折磨,我都甘之如饴。
但是,无伤,你是不是另有所图?
我不敢妄言,却也不敢轻信。
我的性命交给你无妨,但那数十万儿郎的生死攥在我手里,千百万父老的安危托在我肩上,容不得我半点轻忽。
所以,无伤,证明给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