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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愧是John,他很快地平静下来,和其他的研究员介绍我时,已经完全恢复平日的样子。那些白发皤皤的大叔们都对我很有兴趣,目不转睛地看着我,听说这里很少有年轻人来:“喔!是John先生的儿子吗?很可爱哩!”
我正想纠正,不过我不知道应该说“他是我男朋友”还是什么的,总觉得这样很难为情,但只说朋友的话John说不定又会伤心。我还在烦恼时,John却抢先了一步。
“他不是我儿子,他是我朋友。”我吃了一惊。他看着我,眼神既温柔又包容:
“他是我在这世上最珍视的朋友。”
John把小铁床让给我,自己在冰冷的地上打地铺,像在T市时造访我家那样。睡觉前,他和我说了久违的床边故事,是关于一只樱花钩吻鲑如何诈骗海豚,让它倾家荡产的悲情社会冷暖剧,我听得咯咯笑个不停。最后他给我一个晚安吻,不带情欲,却又十分令人安心:
“明天见。”
“嗯,明天见。”我看着他如星晨般明亮的眼睛说。
隔天我醒来时,John少见的比我晚起。我因为第一次出国,太过兴奋,第一道太阳射进来时就跳了起来,我看着John熟睡的脸庞,胡子不知道多久没整理,攀爬了整张脸,昨天没有时间细看,他真的憔悴了很多,也老了很多,我才意识到我选择的伴侣,比我整整大上十六岁的事实。
我刚想伸手摸他,房间的门就被推开了:
“喔,少年人,你醒啦!”
是观测站的研究员,是他们之中长得最高的一个,好像是当地人,体型像熊一样壮,英文有奇怪的口音。他瞥了一眼睡在地上的John,似乎有点惊讶,随即放轻声音笑了:
“他竟然睡得这么好,真是稀奇。你知道吗?你这朋友自然来这里以后,一天几乎睡不过两小时,晚上常常一个人徒步到湖畔,像在想什么心事一样,有时候还会蹲在雪地上哭。小朋友,他是不是失恋啦?”
我听得心头微微一揪,John为了我,真的吃了很多苦头。于是我决定先不打扰他,跟着熊大叔走去餐厅,我受到研究员们的热烈欢迎,这里因为环境严苛,几乎没有女性愿意来,青一色都是寂寞的大叔。
壁炉的火在我背后缓缓燃烧着,听说这一带家家户户都有壁炉,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下,没有什么人工的电子产品比得上人类最初也是最伟大的发明。仅仅是一炉小小的火,就让满室的早晨温暖莫名。我吃着饶富俄罗斯风味的早餐,心情也慢慢明朗起来。
“这附近有城镇吗?”
我咬着乾面包问道。昨晚我和他谈过,他在西伯利亚的工作,虽然多少是想要逃避我才接下,但既然做了他也不想草率结束,最少也要半个月才能稍微告一段落。我决定留下来陪他,反正我高中也休学了,考大学则还早,留下来学点在T市那种水泥牢笼里绝对学不到的东西,也是挺好的经验。
“喔,待会晚点会有专车,把人载到里斯特温卡再回来,那是观光小镇,可以买些补给品,你想去玩吗?”
反正John睡觉我也很无聊,这里没办法打手机,我想和Ailsa报平安,顺便和他说说John的状况,这是我离开前她一直耳提面命的。为免回去后被她杀死,还是照办比较好,再说我也确实想走走逛逛。
我提着一大包御寒衣物跳上专车,这里早晚温差很大,回程没有蔽护容易感冒。一路上都很平顺,车子再次经过湖畔时,我终于看见一只狼,不过体型很小,完全没有Johnny的气势,被公车的声音一吓就抱头鼠窜地钻回树林。
“西伯利亚的狼越来越少罗!”
我坐在前座,司机好像注意到我的视线,背对着我说:
“十几二十年前,这里还到处见得到狼群。附近的人都还要自备猎枪,避免有狼獾一类的动物闯进家里,但是现在盗猎者猖獗,与中国接壤的边境那里情况尤其严重,狼每年大批大批地消失,部分狼种已经被列管为保育类动物,但还是无法禁绝。现在要找到一两群像样的狼,都很困难罗。”
我感慨地听着司机大叔的话,我那身为人类的父母被狼所杀,但是人类又杀了多少狼呢?说到底,真的就只是因果循环罢了:
“喔,对了,小弟,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么荒僻的地方?难道是来寻找所罗门的宝藏?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一定是!真是太好了,载着可爱的小弟去探索古老的秘宝,是我当公车司机以来头号的梦想啊!”
“…………请问,阁下有在T市兼职卡车和联结车司机吗?”
“啊!那是我弟弟喔,原来你也见过他啊,呀──哈!”
我在里斯特温卡的车站下车。那是个很美丽的北地小镇,里头几乎都是观光客,来自各国的脸孔缩在层层衣物中,欣赏被雪簇拥的湖面风光。街道两旁都是卖纪念品的小店,还有饶富北国风情的小食店,还有一家店前面摆了五颜六色的大小俄罗斯娃娃。
不过观光客一多,垃圾和破坏也就随处可见,每棵树下都充斥着拍照人群的喧闹声。这是开发观光景点沉痛的代价,John曾这么说过。
我在观光中心的柜台旁找到了可以打国际电话的地方,从口袋里抽出Ailsa给我的号码,拨通了她的手机。才响了一声就被接了起来,我听见大姊爽朗的声音:
“那位啊?”
“啊……Ailsa阿姨,是我。”我小声地说。
“咦?耶?小鬼?小鬼,是你吗?是你耶!喔耶──真的是你!你现在人在西伯利亚了吗?等下……爸,我现在正在和很重要的人讲电话,你不要吵我。什么?我正在相亲?你说跟这枝像竹笋的人吗?喂,小鬼你等一下,不要挂断喔,挂断我杀了你喔!”
那头传来一阵像是东西翻倒的声音,大姊好像很忙乱的样子,还夹杂着男人的惨叫声,我听见Ailsa说什么“去剖开竹子找你的竹林公主啦!”之类令人费解的话,然后才重新凑进话筒:
“喂,喂!你还在吧?旅途还顺利吗?见到John了吗?”
“……嗯!”
“嘿,听起来很有精神嘛!那里很冷吧,风景漂亮吗?”
“嗯,很漂亮。”
“真好,我也好想去喔!喂,这么说来……成功了吗?”
“嗯……算是吧!”我语带保留。但Ailsa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呛了一下,
“所以你破处了吗?”
“……并没有。”
“喔,那是John破处罗?”
“…………”这位中年阿姨的脑袋都在想些什么?
我向她大略解释了John的情况,还有我们在雪地里说的话,当然略过那些令人脸红心跳的情节,并且再次向她道谢。毕竟没有她,我不会走到这个地方,Ailsa专心地听着,末了灿烂地笑了:“这么说来,我们的大神会回来罗?那我就放心了。”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
“那John呢?在你身边吗?”
“啊,他今天睡得比较晚,还在观测站里。我一个人到里斯特温卡玩。”
“这样啊……”Ailsa说,她顿了一下,好像在思考什么事情,半晌又说:“呐,小鬼,我跟你说喔,你和John现在算是情人关系了吧?”
“嗯……应该是,不过John他说要等我。”我迟疑地说。
“那你要注意喔,小鬼。就像我之前跟你说的,你已经选择去见他了,给了他希望,甚至给了他超乎希望的承诺,你打断了他独自生存的可能性,扼杀了他最后一条生路,他已经没办法活在没有你的世界里。所以从现在开始,照John这家伙的个性,他会变得很没信心,会很怕失去你,他会把他最脆弱的一面呈现给你。”
我无法想像John这个男人脆弱的样子。老实说,到目前为止,我对于自己在John心中的地位,还是很存疑。因为一直以来,我都以为自己只是John过健康婚姻生活的绊脚石,他应该娶个聪明贤慧的大美女共渡一生,为什么会爱上我这个平凡无聊的小鬼头,实在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我向Ailsa大姊告别,挂断了电话,信步走到堆满积雪的街道上。有个女观光客正试图和她男友在路旁堆雪人,女的把围巾拿下来,想缠到雪人脖子上,男的却阻止她:“会冷!”然后把自己的扯下来代替。
我重新戴上雪镜,信步走到可以眺望贝加尔湖的观景台上,那里仍旧挤满了游客,远方是结满寒冰的蓝色大湖。我思考着这几天发生的事,还有自己的未来,一时心乱如麻。但我的身后却忽然传来叫喊,我还来不及回头,手就被人用力扯了起来:
“……哇!”
我吓了一大跳,掉头一看,才发现是John。他好像很喘的样子,头发乱成一团,一副从被窝中跳起来就直接狂奔过来的样子,胸口不住起伏,像要杀人一样盯着我,直到看到我惊恐的眼神,才慢慢放开了手:
“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好像忽然松了口气,“呼”地一声整个人垂下来,一瞬间似乎老了十岁。我惊魂未甫,结结巴巴地说:
“呃……因、因为你还在睡,我想说我从来没来过西伯利亚,想到处逛逛玩玩,那些大叔又说,今天早上有公车送人到这里,我就跑来了。”
John还在喘气,但是脸色已缓和许多,甚至有点不好意思。他不敢直视我的脸,抿着唇转过了头:
“我……还以为你回去了。”
John嗫嚅地说,语气活像只被遗弃的小狗,我才知道他这么激动的原因,大概是以为我反悔了,回T市去过自己的生活。我想起Ailsa的话,又看着眼前低首不语的John,感慨之余,竟涌起一丝我对John从不曾有过的爱怜。
我忽然伸出手来,牵过John来不及戴手套的大掌,轻轻握在掌间。John惊讶地看着我,我掉头看向湖面,还有那一片摸不着边际的森林:
“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我说。
“两个人?”John皱眉。
“嗯,老爸死了,老妈也死了,今年的西伯利亚,只剩我们兄弟俩了。”
我把头靠在John的肩膀上,他听到我用“兄弟”二字,稍稍震了一下,彷佛也想到当年的事情。我和他曾共同拥有一对父母,然后John又成为我的父母,而现在,我们又成了另一对伴侣。我眯着眼眺望深林,百感交集地长长一叹:
“老爸和老妈,就是在前面那座森林去世的吧。”
John深吸口气,一瞬间好像有点抗拒这话题,但我紧握着他的手,传递我的体温。那一刻,我觉得似乎有什么枷锁,从友人的胸臆间,缓缓解放了:
“嗯,那个时候,你还这么一丁点大而已呢。”他用手比划着,我轻轻笑了起来。
“John,我妈是不是个怪人啊?”
“要说怪也不是怪,就是有点异想天开,老是想一些没有人能理解的事。比如说她一直认为耶诞老公公是蛞蝓,还写了篇论文叫什么‘我论耶诞老人不是人’,这人明明就是生态保育学教授吧?喔还有,她老是说什么我和你不能单独在一起,因为我会把你吃掉,老是碎碎念这些,真是莫名其妙!”
我听着John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