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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转过身来,紧紧地揽了揽我的肩,把声音压得很低:“我陪你一起,好吗?”
我迷惑地看着他,黑暗中他深邃的眼像两颗闪闪发光的琥珀。他说:“就算我被浙大录取了,我也跟你去西师,好吗?”
“不好。”我斩钉截铁地说,“你该考哪儿考哪儿去。千万别做傻事。”
他看着我,不再说什么。他知道我一向很倔强的。虽然常常服从于妈妈和奶奶,但在他面前,却很少妥协,所以他知道说什么都没用。就像我所说的,服从于妈妈和奶奶,就像还债,她们两个女人含辛茹苦把我养大,所以在她们面前,原则妥协于让步;而我,绝不能再让焰子哥哥为我牺牲什么,否则我将背负着一身的债务。
那夜,我们谈了许多。焰子哥哥越说越起劲,巴不得把这几年来村里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告诉我似的,大到三峡移民哪个村哪个湾又搬走了哪几家人,小到谁谁谁家的母牛一胎生三只牛崽。
他看着我,眼神迷离地说:“也许哪一天,我们也就搬走了。江水一天比一天高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想了想,安慰他:“没关系。你们不会露宿街头的。”
他就把脸紧紧埋在我颈窝里,短短的头发挠得我直痒痒。过了很久,才压抑地飘出一句话:“有没有地方住没关系。我是怕弄丢了你。”
我心里一怔,眼眶湿润。我闭上眼睛,就让这酸酸的液体流出来吧,反正没人看见。如果时间会凝固,就凝固在这一刻吧,永远不要再流动。
他把头抬起来,摸了摸我冰凉的手臂,说:“小韵啊,你困了……”
“嘘……”我打断他的话,用软弱的声音说:“你听,笛声……”
他便安静地跟着我一起侧耳倾听,那是《故乡的原风景》,在这万籁俱寂的夜晚显得格外悠扬缠绵,凄婉悲凉。
谁家玉笛暗飞声,散入春风满洛城。此夜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我想起李白的诗,我想此时我对这凄婉的笛声的理解,大概就如此诗吧。
“是晓风。”焰子哥哥告诉我,“是晓风在吹笛。每晚都吹。”
“吹得真好。”我说,“好久没看到晓风了。他也该长成大小伙子了吧。”
“是啊!”焰子哥哥笑道,“个儿比你还高呢。他上高二啦,这小子厉害,小学跳过一级,所以明年这个时候,他也就跟我们一样,重获自由啦!”
“他这么厉害,一定能上很好的大学。”我由衷地羡慕,“他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去找他玩吧。”
晓风就是那个带小姑入戏的并且已经去世的吴二爷的孙子。他比我们小两岁,理所当然就成了我们的小尾巴,走到哪里他都跟着,并且是个爱哭鬼,只要说了一句他不中听的话,他豆大的眼泪就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他的父母常取笑他没志气,动不动就哭,没男子气概。可他爷爷可不这样认为,相反,晓风哭闹时候的大嗓门儿,竟然引起了吴二爷的极大兴趣,认为他在戏剧方面颇有天赋,连哭都这样嘹亮,嗓子扯得这么开。于是,每次晓风啼哭,在吴二爷眼里都是在开口亮嗓。
从那以后,每次吴二爷演出,都要带上晓风,并借机让他出场,收获最宝贵的舞台经验。可惜后来文艺团革新,吴二爷团长的位置被撤掉,一气之下吴二爷便退出江湖,无论谁来邀请,他都不再登场,对晓风的锻炼也就中断了。
我想,晓风在戏剧方面如此具有天赋,如果不考艺校,那一定可惜了。听他吹的那曲《故乡的原风景》,气息匀称,曲调圆润,感情投入,就知道他已经炼得炉火纯青了。我想,那曲子也许是为我而演奏,在这特别的夜晚。
天已经一片黢黑,稻田里是一片聒噪的蛙鸣,田埂里、桑树上、禾叶上,全是一闪一闪的萤火虫,浪漫而温馨。这让我想起小时候,焰子哥哥偷偷带我到江边捉萤火虫,我不慎掉进水里,这可吓坏了焰子哥哥,他害怕的倒不是我的安危——他可是游水的好手,而是担心我这一身是水,回去让奶奶看到了一定又要告诉干爹,恐怕又会惹来一顿毒辣的鞭打。
焰子哥哥于是想了一个聪明的办法,他把衣服跟我调换,回去就说是自己到水里洗澡了。果然,那次他躲过一劫,晚上把捉回来的萤火虫全放到蚊帐里,我们就着那荧黄的光线讲了一夜的故事。
于是我说:“焰子哥哥,咱们去捉萤火虫吧。”
他便来劲了:“好啊!你就坐那别动,让我捉去!”
我没听他的,跟着他往那一片草丛走去。他严厉地说:“听话,你回去。草丛里蛇多虫多,别给咬到了。”
听他这样一说,我倒是真的给震慑住了,站在原地不敢再挪动脚步,小心翼翼地退回安全的磨盘中心。我在黑暗中看到焰子哥哥犹如剪影一般晃来晃去,那满天飞来飞去的萤火虫,就可怜地落入魔爪。他把捉来的萤火虫放在一只透明的布袋里,拉着我的手说:“咱们回家吧。够我们数一夜的星星了。”
回到家里,才发现断电了。焰子哥哥得意地晃了晃手里装满萤火虫的布袋,说:“幸好你提醒,不然今晚又得摸黑了。”
我问他:“村里经常断电吗?”
“三峡水利建设。”他说,“断电是正常现象。等建设好以后,人们就可以享受充足的照明了。”
一边说,他一边借着萤火虫微弱的光线摸到屋里,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找出蜡烛和火柴,嗖,他划亮火柴,他的脸在暖黄的火光下显得格外俊朗。
洗了澡,该睡觉了。躺到那冰凉的竹席上,困意猛烈地向我袭来。今天是太累了。焰子哥哥放下蚊帐,打开布袋,萤火虫就争先恐后地钻出来。我躺在床上,微微睁着眼睛,那一颗颗耀眼的星星在我眼里变成了柔美的八角星芒,好美,好美,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一部新加坡电视剧《银海惊涛》里的歌曲:
“新月缓缓升起,群星闪烁微光,争着点亮漫漫的长夜,映照梦中的人。”
焰子哥哥在我身边躺下,双手抱着头,突然,他翻起身,扯开枕套,从里面拿出一颗玲珑剔透的东西,放到我手里。
我来不及问他那是什么,那闪闪的光芒便映入我眼帘。水晶一样透明、灿若黄金的蚕豆形琥珀,里面困着两只舞姿蹁跹的蝴蝶。
我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捧着它翻来覆去地看。
“你不是要我保管一辈子吗?”焰子哥哥说,“我一定会丝毫无损地把它交还给你。”
那只琥珀是我小时候在江边玩的时候,在一个挖矿的土坑里面拣来的。蚕豆形、金黄色、晶莹剔透、里面包裹着一蓝一黄两只蝴蝶。记得我把它拿去给老师看的时候,老师异常激动,对这只琥珀大加赞赏,说了一些“龙胆虎魄”之类的话,他说琥珀是由树脂和树胶在地壳中沉积多年形成,看那两只蝴蝶的形态结构,和现在的蝴蝶相差甚远,应该是石炭纪形成的。
我听不懂老师的话,只是觉得它异常漂亮。我把它交给焰子哥哥,说,这两只蝴蝶经过这么多世纪依然这样美丽地存留在琥珀里面。要是能有只琥珀把我们也这样包裹在里面就好了。然后我说,你要帮我保管一辈子。我爱忘事,准弄丢。
我抚摸着光滑如玉的琥珀,里面两只蝴蝶依然栩栩如生,翅膀上的鳞片清晰可辨,两对硕大的触角威武而优雅,好像唱戏的人头上戴的稚尾翎子。
我说:“不用交还给我。就替我保管一辈子。”
“好吧。”焰子哥哥接过琥珀,放回枕套里,怕我热,所以在离我较远的位置躺下。他拉着我的手,说:“睡吧。”
那星芒闪闪的萤火虫便幻化成遥远的光芒,渐渐远去;我听着焰子哥哥浊重的呼吸,闭上眼睛,进入梦乡。
…… 第五章 荒冢 ……
彼岸花开
燃烧荼靡
若你藏在花心里
我会跳进去
不要了这残生贱命
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焰子哥哥已经起床,我迷迷糊糊走到厨房,他正在那里认真地给鸡鸭拌饲料。看到我出来,轻轻笑道:“醒啦?去洗脸刷牙吧,饭菜在蒸笼里热着,自己吃哦——我手脏。”
昨晚真是睡得好啊,竟然连一个梦都没做。我预备把好多错过的情节都梦一遍的,却想不到睡得那样平静。洗漱完毕,我打开盖子,是我爱吃的鸡蛋炒番茄,诱人的香气直往我鼻子里钻。
我一边吃饭,一边看着焰子哥哥熟练地拌饲料——里面有剁得细碎的青菜叶、玉米粉、大米、麦麸和小石粒。还记得小时候那群被我们养得肥肥胖胖的白鹅,走得路来左摇右摆,像憨态可拘的不倒翁。
吃完饭,饲料也就拌好了。焰子哥哥说:“走吧,喂它们去。”
我便跟在他后面,绕到房子后面的草棚里,他把饲料洒出去,一大群家禽就争先恐后地啄食,那滑稽的场面让人忍俊不禁。回来的时候,我看到干爹,他牵着一头水牛回来。
是干爹,真的是干爹。几年不见,他苍老了许多,后背佝偻了,头发花白了,胡须仿佛几年没有剃过。干爹还是那样朴素,身上还穿着十几年前穿过的蓝布衫和蓝布裤,肩膀上、衣袖上、屁股上、膝盖上,补丁摞补丁,脚上穿着旧得发黑的草鞋。那只被他喂得又肥又壮的灰色水牛,一边悠闲地摇晃着尾巴,一边扯开了嗓门儿“哞哞”叫着,一对威风的弯弯的觭角像镰刀一样锐利。
“干爹……”我欣喜若狂地喊道。
他抬起头,看到了我。那是一张因沧桑而略显麻木的脸,我看得出来他眼睛里的兴奋,可不善于表达的他,只是一个劲的点头:“哎……哎……”
他把牛拴到草棚里去,一边在水槽边洗手,一边把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线,看着我,说:“韵儿啊,你可回来啦……你怎么瘦啦……”
干爹的确不怎么会表达,只能用眼神来表示他内心的欢喜。
焰子哥哥说:“爸,您去吃饭吧。我和小韵去洗衣服。”
干爹就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叮嘱:“焰子!衣服你洗就行啦!可别让韵儿碰水。知道吗?”
我呵呵笑了,焰子哥哥却喃喃嘀咕:“要是我让他碰了水,难不成您又准备把我绑在板凳上鞭打一顿不成?”
我揪着他的耳朵,笑道:“你可真是小心眼儿,陈年往事了还耿耿于怀啊。”
我们来到江边,这里有一块巨大的石板,自然形成的,却仿佛是特意生来给人们洗衣服用的,干净光滑、坡度合适。我蹲在水边,望着江里璀璨的波光,江水清澈见底,一群群小鱼在江底快活地游弋,我伸手拨了拨水,鱼儿们便惊慌失措地散开。
我想动手洗衣服,焰子哥哥死也不让。我说:“你怎么也跟他们一样,相信那些迷信的说法,水的诅咒?”
“我当然不信!”焰子哥哥大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