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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痕放下铜镜,也不再去揉眼角的细纹。他已年将而立,便揉去所有风霜,也无法与人比花娇的二公子相提并论,干脆不再做那无用功之事,他击掌唤来侍从,问:“王爷还没到么?”
“回大公子,上将军的车驾已经进城了,大概再过半个时辰,王爷就该到了。”
无痕点头,又问“另外三位公子呢?”正问着,门外却传来花绯怜的笑声:“大哥,我们早就等着了。”无痕不由失笑,扬声道:“都进来吧。”挥手遣退侍从,转身自在榻上坐了,从容地看着三名公子鱼贯而入。
花绯怜没穿素日喜爱的红衣,而是换了一身水绿缎子的广袖宽袍,令人更觉面容妩媚身段风流。计观雪像平日一样一身白衣,无痕却一眼就看出那是南方新进贡的金银双面回纹锦,雅而不素,奢华内敛。水撷月却是一身玄衣,只在腰间缀了一条玉带,长身玉立,俊颜修眉。
眼见三人早已打扮停当,无痕奇道:“还有一个时辰才到呢,怎么这么快都穿戴好了?”又转向绯怜:“我以为你会穿那套新制的红锦袍,想不到你却穿了绿衫——不过王爷看惯了你穿红衣,换身绿色,他定会眼前一亮。”
花绯怜嘻嘻一笑:“大哥也这么觉得?我本来是穿那套红袍呢,谁知今天晚霞那么好,映得半边天都是红的,再穿红衣反倒不显,这不,刚赶着换的。”又看看窗外,回头向无痕悄悄道:“大哥不知道,三哥为了赶出他那件新衣裳,居然命令那些裁缝六个人挤在一起缝,结果不是你扎了他的胳膊就是他刺了你的手,饶是这么着,还是直到刚刚才缝出来,可把他给急坏了。”他虽是“悄悄”说的,声音却一点也不小,故意要计观雪听到似的。计观雪却不慌不忙,“刷”地一声抖开折扇,慢慢摇两下,淡笑道:“我付了他们双倍的酬劳,他们自然应该在我定的时间内把衣服赶出来,至于怎么做,我不管,哪怕是十个人挤在一起缝呢?我只管到时付钱取货。生意就是生意,规矩就是规矩,大哥你说是么?”
无痕摇首:“老三越来越像老四了,什么事都定出一个规矩来,莫非是近朱者赤?老四——老四今天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难道你也要学老三往日的样子,整天不声不响,就考虑怎么赚钱?”
水撷月勉强笑了一下:“兵法有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当初,我要跟着王爷一起去西域,一鼓作气和再而衰的时候都被你们拦住了,这会儿是三而竭了,王爷也快回来了,我就消停点吧。”
计观雪斜睨他一眼:“你这是三而竭?我看你是养精蓄锐打算等王爷回来好找他算帐。不过大哥——”他又转脸向无痕道:“我们那位主子也该管管了!兵战凶危,这种事怎么好由着他的性子胡来?要真有个万一怎么办?”
“嗯,观雪说的有道理……绯怜?”
“是!”
“回长安后你进宫见见太后,把这件事提一下,让太后管管我们王爷。”
“大哥……太后说的话,王爷听过几回?倒是王爷说的话,太后每回都听。”
“那你让皇上管教一下吧。”
“大哥,皇上怎么敢管王爷?难道你不知道皇上只要一提起王爷的不是,自己就要被太后管教个十天半月的吗?”
“那怎么办?要不找上将军?”
“上将军,上将军管起王爷那真是一套一套的……可是大哥,你知道王爷这回在西域胡闹的时候,上将军在哪里?”
“也在西域。”
“而且听说上将军年轻时也喜欢搞奇袭突击这一套……说不定王爷这次胡来都是他教的。三哥,你说上将军这样算不算为老不尊上行下效上梁不正下梁歪?”
“绯怜你说错了,上将军不是年轻时喜欢奇袭突击,而是从年青到年老都喜欢这一套。还有,上将军要是带头突击才是为老不尊,现在的情况是上将军这支上梁不正,我们王爷这支下梁就跟着上行下效地歪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多谢三哥指点。那么大哥,既然连上将军都没办法,看来只好你亲自出马了。”
“咦?”
“除了上将军,王爷最听你的话了,若你说他几句,他一定听的。”
“可是我舍不得。”无痕轻叹:“我们那位王爷谁没领教过?先皇和太后从小捧凤凰似地捧在手心长大的。要说他几句,说轻了就当做没听到,说重了又立刻泪眼迷离——难侍候啊!”他弹弹衣角起身,“好了,王爷也差不多该到了,我们出去看看吧。你们呢?还有什么要再准备一下?”
没有人回答。四公子已在这里等了三天,也准备了三天,一切早已安排得妥贴无比。花绯颜仍是笑颜如花,计观雪依旧冷淡悠闲,水撷月虽然心事重重沉默少言,但眉稍眼底已露出无数柔情与思念。
赤金般的夕阳为天地万物都抹上一层金红色后,终于一点一点滑落,不甘不愿地消失在天际。霞光渐散时,凤篁的车驾终于缓缓驶到四人面前。侍从掀起车帘,青辰不待人扶,已抱着凤篁跳下车,刹那间,无痕只觉呼吸一滞,天地无声。
那是一种充满阳刚与野性,霸气与威严的美丽。像山中的野虎,水间的蛟龙,美丽无比,却随时都能置人于死地。
他怔愣了,就这么直盯着那金发的男子。青辰也不以为忤,抱着睡眼惺忪的凤篁站在车边,饶有兴致地逐一打量四公子,目光玩味甚至放肆。
凤篁却似毫无所觉,揉揉眼睛向众人道:“快进屋吧,大家都傻站在外面做什么?无痕你素来体弱,以后多穿点再出来。大家走吧,别再愣着了。青辰,等会儿让你尝尝真正的天朝饮食,比你们胡国的那些狼食可精致多了。”他在青辰怀中笑语如珠,似完全没发现,四位公子的脸上已光彩全无。
三,绯怜
绯怜在四公子中排行第二,其实年纪最小,只有十七岁。
四公子的排行是按入府先后定的。计观雪与水撷月排行虽低,却比绯怜年长,因此绯怜分别称他们为三哥和四哥。至于无痕,无论年龄还是资历都无人能比,便是理所当然的老大了。
绯怜原是田氏支脉的庶出子。父亲是没什么野心的老实人,只想在大家族的荫蔽下平安一生。母亲是太后身边的侍药女官,精研岐黄。绯怜从小随着母亲学习药理医术,希望长大后能进御医馆。没料想信平王不近女色,屡次拒绝了上将军提出的成婚人选,于是上将军便令人在田氏宗族中选择美丽聪慧的少年送给信平王,也算联姻,聊胜于无。
就这样,绯怜进了王府。
初时,绯怜心中极怨——他亦是男子,凭什么因为出身平凡,就要在另一男子的身下婉转求欢,以维护他根本享受不到的家族荣耀,为人做嫁?
所以他故意放任自己娇纵蛮横,闯了几次祸,都是有惊无险。朝堂上的腥风血雨,无痕替他遮了一半,凤篁替他遮了另一半,他安安稳稳,反借着风雨声夜夜好眠。
直到有一日,祸闯得大了,圣上之怒如雷霆万钧,连凤篁都快挡不住时,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平日所为,无异自掘坟墓,还要连累无辜家人。
这才痛改前非,从此用心苦习药石之术,又努力帮无痕打理王府事务,几乎事必躬亲。
凤篁笑他:“绯怜像只被风雨吓破头的雀儿,拚命筑巢——只恨不得造个铁的才好。”
王爷怎知,他虽未吓破头,却吓破了胆。外表娇纵如常,内里却一下子成熟十岁不止。他若是雀儿,无痕便是雀巢,凤篁就是那棵筑巢的树,谁若敢动他的巢和树,他定以命相搏。
有如此刻,他恨不得立即将卢湛千刀万剐。
“这老匹夫!怎敢如此大逆不道?他也不想想,若王爷有个万一,不等纳惠王封太子,皇上已斩了他的头去!还做什么荣华富贵梦?”他气得暴跳如雷,“不行,我现在就去上表给太后,非逼着皇上砍了他不可!若留着他,无异与狼共枕与蛇同眠!”他说着就向自己房间冲,却刚抬脚未走几步就被无痕喝住:“绯怜!”
“大哥!”
“稍安勿燥。你要上表也等王爷把事情都讲完!那时,我随你怎么跟太后胡掰都不管,又何必急这一时半刻?”用眼神示意绯怜坐回原位,无痕转脸又向凤篁细问当时与卢湛如何计划如何详攻如何突击如何据敌等等等等,不时还若有所思地与水撷月对视一眼。绯怜耐着性子听了大半个时辰,实在忍不住,悄悄咕哝道:“被陷害设计的人明明是王爷,大哥却还像审犯人似地拚命追问!我看真要问什么的话,应该多问问那个胡人才是……”他正嘀咕个没完,偏被无痕耳尖地听到,笑问:“老二,你又说我什么坏话哪?”
“没,没有!我哪敢说大哥的坏话?”绯怜吓了一跳,急忙摆手否认:“我是在想,呃,天色已晚,王爷又有伤在身……我想,呃,先让王爷好好歇息一晚,有什么话明天再问也不迟嘛!”
“傻小子!”无痕笑骂:“若能等到明天,我又何必让王爷这么强撑着,难道我不心疼?”他再看绯怜一眼,欲笑又忍,道:“过来!”
“啊?”绯怜不明所以,呆呆地左看右看,却被计观雪和水撷月一左一右地拖到正躲在一边就着糟鸡米喝小酒的青辰面前,接着就听无痕朗声道:“信平府四公子多谢王弟殿下及时引路,使我家王爷免遭伏兵围歼。此恩此德,永世不忘!”随即,以无痕为首,四人一齐跪下向青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大礼。
“啊,大公子何必如此!”青辰慌忙扔下酒杯扶起无痕:“我又不是因为他是你们王爷才救的他,你们这是何苦!”斜眼一扫脸色郁闷的凤篁,又笑道:“倒是大公子冰雪聪明,并未身临其境,只问了凤篁几句话就猜出真相,令人佩服!”
“哪里,殿下过奖了。”无痕笑着谦逊道,“此刻已近深夜,您也请早些歇息。请问您今晚是……”
青辰会意,颌首道:“我和凤篁一起睡。这些天我照顾他已经习惯了。”
“那我这就遣人过来服侍。”无痕又笑向凤篁施了一礼:“王爷也请早歇休息。”见凤篁无话,这才带着另三名公子向自己的居室退去。
一进无痕的私室,绯怜立即扯住他的袖子猛摇:“大哥!”无痕回手摸摸他的脸,取笑道:“你能憋到此刻才开口,倒实属不易。”又向计观雪和水撷月道:“看来绯怜还不太明白,我再给他解说一遍吧!”见两人点头,便招呼三人各自坐下,想了想,慢慢开口:“这件事情,可能已不存在任何真相,但对我们王爷而言,所有重要情况,应该从他自己定的那个胆大包天的计划开始。”
“大军开到西域,与胡军接战数次,都有小胜,却始终摸不到胡军的主力所在,派出无数斥候查找,同样一无所获。要是这么无功而返,回来怎么向皇上交代?于是王爷便亲自定了一个引蛇出洞的计划。”
“他数次潜入胡境查看地形,发现我军若是进击过深,胡军必然在某处设伏围歼,于是他便同上将军商量,是否能假装中计,引胡军现身后,我军后续部队立即紧跟压上,届时胡军伏兵腹背受敌,进退不得,必然会呼唤援军。待敌方援军到时,我军的第三支,第四支部队便逐一跟上。只要胡国不舍得放弃已被我军包围的军队,它的全部兵马就非得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