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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盘须发轻拂,“你亦看得到,你流年行至双十之数,有一眼‘空’。”
“是。‘空’兆可应证之事颇多。如父亲从前提及,觅地隐居静修,亦算一空。”
“那你去么?”
“不。”沈微行眼神烁烁,“要了解我与人世究竟是何种关系,又怎能选择避居不入?贪狼被拘山林二十年,是以进境鲜少。父亲,请你助我。”
“空劫应世,或许是你所想象不能的艰难险阻。”
“父亲赐予的名字,是一个‘行’字。”
“今日所卜,是为西方。——那便去吧,去七杀国。”
“是。”
沈微行又想起从额尔齐斯河中死里逃生,被河水推至岸边后,浑身脱力、动弹不得,只能静静仰望星天时的心情。
与星辰之力一朝斩断。
这一个“空”,实在是太过彻底。
彻底到,从樊妙音的木鸢上挣脱时,沈微行是真心求死。
此生不得,来世再修。
但落入水中,竟是一股生存本能,令她挣扎向岸边游去。
——生生世世,何时又是尽头?
星空下,她记得自己流了泪。
咸涩的河水,和着咸涩的眼泪,流进唇角。
那滋味直透入心,锥心刺骨,终身难忘。
根基全断,已经无可能再如幼年一样,百日筑基、元阴之体,进境神速。
存活下来,接下来的一生一世,要怎样活?
“我”,与“人世”。
“我”之生老病死。
与“人世”之欢乐趣、离别苦。
究竟是何种样的关系呢?
就在那一刻,沈微行竟有一种感觉:根基全废,但自己却离答案,更近了一步。
然后便是遇见小股军队。
奴隶营。
烙印。
忍耐。但却不知忍耐的彼岸,有何种命运在等待?
或者只是白白的忍耐。不多日后,仍然只能悲哀就死,什么也不能做。
但也或者,在结局之前,会有奇迹,出现在眼前。
人与人组成人世。
人世中的一切都不恒久。
于是“我”耳闻目濡,便想要追寻永恒。
无之前,乃是有。
一声惨呼,惊破沈微行的痴妄回想。
想要躲,却躲不过去。
“我的确认识她……在棘州的奴隶营中她欺负过我,所以我一见她就想要报复……”
悦炎断断续续地招认着不存在的供状。
又是一棍打在她背上。
哭叫的惨烈声音,穿透到整个奴隶营外。
但带来巨大恐惧的却是眼前的事物。
被火烧得通红的两个巨大铁钩,挂在高高的架子上,连着细细的铁链。
晨风朔朔。阴霾的天色里,鹰隼的叫声叫人毛骨悚然。
“不……不要……”
“奴隶私斗就是这个下场。”托托的脸容肃穆,而残酷。“能找个会医的奴隶不容易,但,我也没有别的法子。”
丁闲坐在宫中。
“千万不能再去奴隶营那种地方了。”枭神抱怨着,“真可怕,居然有奴隶敢私斗,还是当着您的面!”
……很奇怪。
除了陈静之外,另外那个凶狠攻击别人的女奴,竟也有一些熟悉的感觉。
脑海中总浮现出她的笑脸。
明明没有见过她笑啊。
就连那个被攻击的奴隶,也觉得面善。
无法想象的,冰山一样的巨大过去,真的值得追寻吗?
“她们会被惩罚吗?”
“私斗的话,肯定会。不过应该不至于处死……奴隶的骨头都挺硬的。您不用为了这些小事担心。”
“我知道了……你们都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您千万不要乱走。国主一会儿就来看您。”
空无一人的宫室中,丁闲从衣袖中取出沈微行塞给她的那个油纸包。
吃,还是不吃?
她久久凝视住油纸上的污渍,呼吸粗重。
烧红的铁钩向着悦炎的两肩刺入去。
撕心裂肺的叫声。
然后她被吊起来。
如吊挂牲畜一样的法子。
如牲畜一样刺耳的哀鸣。
奴隶们都在围观,没有人窃窃私语。
沈微行跌坐在地上。
她强迫自己不闭上眼睛,而是看住。
看清楚。
为何看见身边人所受痛楚,比自己承受,还要更痛?
巨大的无力感。
沮丧。
悔恨。
无边无际的痛苦。
——痛恨自己的冷静。就算明知道什么也不能做,自己为何不能如丁闲一般,在森严的人群中,喝出一声“住手”?
——亦痛恨自己的无能。为什么败在樊妙音手下?人世间的种种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自己究竟了解几分?又有什么资格妄决胜负?
人在命运面前是如此渺小。
居然敢求永恒?
沈微行,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可以保护身边的人?你以为你可以手握先机、纵横帷幄?你以为你能消弭这世间的纷争和恨,让世人过得不辛苦?
铁链升到最高处。
悦炎的喉咙已经呼喊得嘶哑,声音渐渐微弱。
“我好痛……娘亲……救我……救救我……”
她终于失去知觉。
从人所能承受的痛苦面前,败退,隐遁,逃避。
却逃不开。
托托举起烧红的铁棍。
烫在悦炎的脚底。
悦炎猛地抽搐,嘶哑的嗓音中又迸发出更惊人的惨呼。
脚底的动作,带来琵琶骨处更大的痛苦。
“都看清楚,奴隶如果不服从,就是这样的结果。——等天黑了再放她下来。”托托睨一眼跌坐在地的沈微行,“你去棚里照顾那个被打昏的。其余人,全部开始干活!”
☆、(77)生死茫茫
“火炮的事情怎样了?”
朱雀殿内,乔从嘉的面孔被烛火映衬得阴郁。
沈权冲谨慎回报,“按照父亲新改良的鼎方,成本可以节约三成。铸造的时间方面,目前亦在想办法加快。第一批再有一个月内就能出炉。”
“一个月太久。”乔从嘉口气不容反抗,“要再加快。”
“臣,尽力为之。”
“等到中原火炮大成,”乔从嘉的唇边露出阴森的微笑,“朕就御驾亲征,去将行儿找回来。”
“皇上,七杀国的消息亦只是说,有相貌与姐姐相似之人出现而已,未必可靠。况且,恕臣直言,恐怕,父亲不会让您做御驾亲征这种事的……”
“国师不让,朕就殉情。”乔从嘉似个孩子一般无赖,“天上地下,终能相见。”
“皇上……”
“反正阁月怀了男孩。就由国师的亲外孙继位,国师临朝听政,也不坏啊!”乔从嘉大笑起来。“要朕何用?一个连自己唯一心爱的女子都找不回来的皇帝,做来何用?你告诉我,你告诉朕啊!”
沈权冲噤若寒蝉,闭口不言。
夜色下,奴隶营的人仍旧脸色麻木地移动脚步。
木棚里悦炎躺在草毡上,却怎么也躺不住。
“好痛……好难受啊……”她用不成音的嗓子呻吟着,翻来滚去,扭动身体,额头滚烫,面色青灰。
自小身体柔弱的女子,在这样的酷刑之下,生命已经流失了十中七八。
剩余的,是最后一程的折磨。
沈微行尽可能地抱着她。
悦炎忽然嘶哑嗓子叫了一声,然后彻底软软安静下来。
眼神竟然一点点清明起来。
沈微行知道,她已走到了尾程。
天给人回光返照的机会。
是生命在以它自己的方式,作最后的燃烧,来纪念这一段路程。
“大小姐……”悦炎抬起眼睛看着沈微行,“我只是不想岚儿口无遮拦被人听见而已……我不是有心打她的。”
“我知道。”
“我是照着风府穴打的,四五个时辰就会自然醒过来……如果,如果迟些岚儿醒来,大小姐你可不可以替我对她说声抱歉?”
“她不会生你气的。”
“大小姐……你也不要难过。”悦炎的面上露出了笑容,月牙眼睛,弯弯的,很是稚气。“我是为了丁姑娘……她对我很好……她说我们虽然脱了衣裳给人看,却是她见过最为纯洁的景色。我……很想谢谢她哩。”
“我会告诉她。”
“不知道那个差两味的七窍玉露丹,会不会有用。”
“一定会。”
“大小姐,”悦炎喃喃道,“你说,人死后会去哪里呢?”
“泰山。”
“……泰山?”
“嗯。已婚之人,斗姆娘娘会来接引。未婚少女归去,泰山大帝的女儿碧霞元君会亲自来迎。千万仙驾,浩大仪仗,漫天花瓣,仙乐袅袅,接你回去那再无苦痛的地方。”
“真的?”少女的眼睛亮了一亮。
“真的。”沈微行抱住她的头,附在她耳边,“你父亲姓鄢,你本名叫什么?”
“爹爹,是御医。我们家的兄弟姊妹,都是叫药材的名字的呢。我小名叫灵芝。”
“……鄢灵芝,吾知汝名。”
沈微行将悦炎放平,然后戟指捏决,虚空为符。“神兵侍卫,玉阙真仙;诸鬼听令,天灵地邪——兹有玉女,鄢氏灵芝;人间祀仰,天地齐年。清宁宇宙,玄之又玄;何灾不灭?何福不迁?遵承吾命,永劫绵绵;从善者奉,逆我者亶。急急如律令——敕!”
悦炎眯着眼睛,声音一点一点微弱下去,“有大小姐作法护持,这一路,一定会走得……很顺……我好困啊……外婆……外婆你怎么来了?”
她睁着眼睛,看住虚空中某个地方,凝顿不动。
沈微行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落在悦炎的面孔上。
伸手合上她双眼。
十六岁如花一样绽放的女子,一生都未得自主。
家人之命,送她出征。
国师之命,改她名讳。
奴隶营中的十来天岁月,竟是她此生最为光辉的日子。
短促的闪耀,然后在痛苦中消逝。
这就是命……
沈微行忽然全身战抖。
如果此生一切都是局,那悦炎的生死,会是何人在局外相斗?
这一局,是赢,还是输?
赢的是何人,输的又是何物?
永恒,究竟是什么?
那茫然接近心头的一点点答案,在此刻消散无踪。
一瞬间,沈微行只有一个念头。
放弃。
放弃吧。
最终也不过是死亡的温柔,来终结世间上的一切苦楚。
在生,便是无边无际的痛。
死去,却有茫茫未知的甜。
还坚持什么呢?
“不知道我死的时候,会不会有人给我念这一段。”
幽幽的说话猛然将沈微行从绝望中拉回来。
她猛然回头。
悦岚已经醒过来,靠着木棚,眼睛里闪着幽幽的光。
“你……醒了。”
“是的。醒了有一会了,该听的都听见了。”悦岚嘴角略微上扬了扬,“或者,索性醒不过来,会好受得多。”
“……对不起。”
“她是因为我太笨太冲动而付出了一条命。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悦岚狠狠地看着沈微行,“如果你说对不起,我是不是要自尽,来偿还她的牺牲?”
“不……”
“不什么不!”悦岚不耐烦地叫起来,“把你的眼泪收起来!我最讨厌看人软弱的样子!每个人都会死,但只要还有活着的人,就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