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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靖背着手,又是突然问:“杨廷和杨先生呢,他的家财有多少?”
黄锦的心已是提到了嗓子里,他当然知道,这一句问话很不简单,他不敢回答,怕隔墙有耳,若是稍稍说错一句,接下来将是杀机重重,可是他又不得不答,沉默片刻,他轻轻抬起眼,却见嘉靖似笑非笑地打量自己,犹如戏弄老鼠的猫,在等待他的回答。
黄锦咬咬牙,道:“每年冰敬、炭敬,杨家都是门庭若市!”
所谓碳敬,是每当冬日降临,各地官员以为京官购置取暖木炭为名,纷纷向自己的靠山孝敬钱财。而所谓“冰敬”,是夏日来到,又有个为京官消暑降温的名堂,再次献礼孝敬,实际上“冰敬”“炭敬”就是夏冬两季行贿的别称。但是既不提到“钱”“财”二字,无丝毫铜臭之气,又兼有体贴入微之意,令人感服。这是官场的规矩,三节两寿、某缺补差、“冰敬”、“炭敬”都必须送礼,但是并不在台面之上。
这一句很简单的话,并没有涉及到细节,可是对于嘉靖也足够了。
嘉靖冷笑,这一张白皙又年轻的脸上却带着一股子彻骨的寒意。他随即又温和起来,伸了个懒腰,慢悠悠地道:“朕知道了,原来这天子脚下最穷的是天子,最富的是君子。”他突然又想起什么,道:“徐谦呢,徐谦家资如何?”
这家伙居然没完了,可是黄锦却突然发现自己有些了解这个皇帝了,这个皇帝被人背叛了太多,偏偏他又是个凡事都较真的主儿,心思又细得可怕,这样的人,发现那些素来景仰的人一个个背叛,一个个对他阳奉阴违,在他的眼皮子耍弄着各种花招,换做是谁来做这皇帝,只怕也难以真正去相信一个人。
黄锦道:“徐家有些小财,足够用度。”
嘉靖叹了口气,道:“徐谦这个人……朕相信他若是想富甲天下,其实并不难……”
一句长叹之后,随即他道:“方才我们说到了哪里?是了,说的是谢诏送礼吗?那接下来如何?”
黄锦于是继续口若悬河,将宝相楼那边的一举一动都说了,他早安排了太监在那边看着,随时传报,再加上他口才不错,说起来娓娓动听,尤其是说到徐谦的礼物时,嘉靖目光一亮,道:“虽然无人知道那报纸里写着什么,可是朕却能猜测得出,这篇报纸定有一篇写着母后亲族的文章,这个徐谦……哈哈……”嘉靖爽朗大笑,道:“他不但胆大,还当真有几分本事,能把人心把握到这个地步,连朕都不及他,母后看了这礼物,定是欣喜若狂是不是?”
黄锦见皇上高兴了,也跟着高兴起来,道:“可不是吗?娘娘喜形于色,还说要给徐谦做媒呢。”
嘉靖听罢摇头苦笑,道:“这……可做成了吗?”
黄锦摇头,又将张太后的事说了,嘉靖的脸色微微一愣,随即道:“张太后是个聪明人啊,朕小看了她,她能有这个心智和魄力,难怪能主宰三朝后宫,这么好的亲事,徐谦为何不答应?哎……他太谨慎了,他难道不知道,张太后如此做,不过是借此向朕表态?他应当答应这门亲事的。”
嘉靖连连摇头,显得有些惋惜。
第一百九十三章:面圣
嘉靖的心情渐渐愉悦起来,这个人的性格极难琢磨,短短时间已经阴晴变幻了不知多少次,如今拨云见日,兴致勃勃地继续问:“既然如此,宝相阁那边现在如何了?”
黄锦不敢怠慢,道:“奴婢再去问问。”
黄锦出去打了个转,唤了小太监去探听消息,随即心急火燎地回来,急匆匆地道:“陛下,不好,不好了。”
嘉靖皱眉,呵斥道:“什么不好了?”
黄锦拜倒,期期艾艾地道:“徐谦在宝相阁里与谢公子发生了口角,双方竟是发展到了谩骂的地步,闹……实在是闹得太凶,不只是两宫太后,便是其他进宫的士子此时也都慌了,有人去劝,可是二人似乎都是怒极,怎么劝也劝不住,张娘娘见状,已经带着人离开了宝相阁,王娘娘很生气,旋即也走了,奴婢已经派了力士阻拦,若是他们再敢失仪……”
嘉靖走到窗口将窗户推开,遥遥望向东暖阁的方向,目光先是疑惑不解,随即又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眉目,陷入沉吟,最后,他锁紧的双眉不禁化开,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不由地道:“这个家伙,害起人来还真是歹毒,哼,好算计,好算计!”
嘉靖深吸一口气,既有一些钦佩,又有些生气。
你算计是一回事,可是在宫里闹出丑闻,这算怎么一回事?只是越是如此,嘉靖就越是钦佩,胆大,心细,看上去莽撞,实则是腹黑到了极点。
嘉靖的脸色突然变得古怪起来,慢悠悠地道:“不用理会了,过不了多久,他们也就会安生下来,或许现在……已经消停了。”
黄锦满是不解,疑惑地看向嘉靖,道:“陛下……只怕……”
嘉靖冷哼一声,道:“你真以为徐谦这么不懂规矩?他这么做,真是昏了头?你错了,这家伙鬼着呢,你想想看,这一次宫中召他们入宫,是什么目的?”
黄锦道:“自然是皇上……”
嘉靖摇头,打断他道:“朕说的不是朕的意思,说的是两宫召问他们的目的。”
黄锦此时不再犹豫,道:“当然是两宫想借着这个机会,看一看未来驸马。”
嘉靖冷笑道:“你现在明白了吧,徐谦可以胡闹,他先是送礼,这份厚礼送出来,已经得到了母后的认可,所以无论他做什么事,只要不是谋反,母后至多斥责几句,绝不会计较太多。因此他怎么胡闹,那也没有关系,可是那谢诏呢?”
黄锦恍然大悟,道:“谢诏是未来驸马,身份显然不同,徐谦故意挑衅他,引他与之宫中失仪,且不说两宫太后对他会有什么看法,便是那些同来的士子们见了,一旦将这件事传出去,那谢诏无论有理还是无理,都会成为笑柄,宫里头就更不会将公主下嫁于他谢家,毕竟……毕竟……谢诏已成了争议的对象,宫里岂可将永淳公主嫁给这样的人?如此看来,这徐谦分明就是故意,而谢诏……”
嘉靖负手伫立,冷冷地看着黄锦,道:“明白了吗?咱们的永淳公主只怕又要重新选婿了,哎……这个不好,那个又不好,朕自登基,为了这件事就从来没有消停过,大明朝的公主何曾见过选婿这般麻烦的?不过……这怪不得永淳,也不能怪两宫的太后,怪只怪朕,朕还是有许多地方考虑不周了,只是徐谦这个家伙,坏了宫中的大事……”嘉靖本来想说出几句狠话来,可是这句话憋在喉头时却改变了心意,他忍不住苦笑道:“这其实也不怪他,冤有头债有主,他和姓谢的有什么恩怨,朕不知道,可是他能把人害得如此漂亮,却也算是难得了,换做是朕,只怕还不如他。”
黄锦不由目瞪口呆,他既惊叹姓徐的这小子阴险,同时也惊叹于这个刻薄的天子竟也有将责任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可见经过了今日的事,非但皇上没有责怪徐谦的意思,居然还为他撇清关系。
嘉靖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道:“你觉得很奇怪吗?”
黄锦忙道:“奴婢不敢。”
嘉靖旋过身去,又去眺望窗外的景色,慢悠悠地道:“朕喜欢一种人,讨厌一种人,而对另一种人说不上讨厌也说不上喜欢。这世上有三种人,一种是聪明人,一种却是蠢人。朕喜欢的是聪明人,讨厌的是明明是蠢人却要弄些小聪明出来的人,你若是不聪明,便是老老实实,少耍一些心眼,做朕眼里的第三种人倒也罢了,可是偏偏这世上明明愚不可及,却沾沾自喜,自以为聪明的人占了多数。徐谦就是第一种,他既聪明,那么偶尔耍一些心机朕照样喜欢他,而你……”
嘉靖说到黄锦的时候,黄锦不由提心吊胆,心脏似乎都已经跳到了喉咙眼里,便听嘉靖道:“你是第三种,虽然不够聪明,但是在朕面前,却不敢耍心眼,就如你这些年也攒了不少家财一样,若是朕问别人,这些人定会百般抵赖,这就是蠢人耍小聪明,你不一样,你知道朕能明察秋毫,所以不敢对朕有所隐瞒,这便是识时务,识时务者为俊杰也。”
黄锦松了口气,连忙道:“陛下说的是极。”他想起什么,继续道:“如陛下所料,徐谦似乎也该消停了,奴婢是不是去看看他,命他来东暖阁与陛下相见?”
嘉靖的脸色变得轻松起来,道:“来吧,给了朕这么多惊喜和麻烦,也该见一见才好,你去叫他来吧。”
黄锦点点头,飞快地退出去,一路去了宝相阁,吵闹果然已结束多时,那谢诏其实还想闹,毕竟已经撕下了脸,此时醒悟过来,他这驸马怕是要泡汤,整个人愤怒到了极点,恨不得逮谁咬谁。只是可惜,徐谦方才对他千般挑唆,现在却如静若处子的贤良君子,只是带着微微的笑。
其他士子已经觉得无趣,想不到好端端的进宫,竟会闹到这个地步,两宫太后如今已经走了,可是并没有懿旨命他们出宫,所以只能干坐着,大眼瞪小眼。
黄锦进来,直接朝徐谦勾勾手,徐谦看到黄锦,连忙站起,随着黄锦出去,黄锦笑吟吟地看他,道:“你做的好事,那姓谢的和你有杀父之仇吗?竟是坏了人家的好事?他们谢家为了这桩婚事,不知花费了多少心力,现在被你破坏,你等着看,人家必定恨你入骨。”
徐谦恬然道:“这却怪不得我来,这叫天作孽犹可活,人作孽不可活,他们自己造的孽,只能叫自食恶果,再者说了,我就算今日不招惹他们,他们照旧恨我入骨,他们不客气,学生会客气?”
黄锦只是摇头,道:“咱家活了大半辈子,只晓得一个道理,做人要广结善缘,如此才能玲珑八面,可是你倒是好,遇到事总是非要把人得罪到死才罢休,罢罢罢……你我权当是道不同不相为谋,跟咱家走吧,带你去个好去处。”
徐谦警惕地看他:“公公倒是无妨,可是学生却不宜四处走动吧,若是冲撞了哪个贵人,岂不是冤枉?”
黄锦顿时虎下脸,痛骂道:“你这滑头,忘恩负义的东西,咱家平时哪里薄待过你?现在你倒是提防到咱家头上了,实话告诉你吧,陛下在东暖阁要召问你,你随咱家去,待会仔细回话。”
徐谦顿时抖擞精神,觉得方才那句话实在不合适,便连忙笑呵呵地道:“黄公公息怒,你不是常说咱们是自己人吗,既然是自己人,你便当我小孩儿不懂事,若是说错了话,自然该当迁就一下,难道你跟我小孩儿计较?”
这句话实在有够不要脸的,且不说徐谦两世为人,人生经验未必会比黄锦少,单说这家伙自称子是小孩子居然都如此理直气壮,果然年纪小有年纪小的优势,你就算是胡闹,人家难道还能和你见识?你若是太认真,无论双方是谁对谁错,大家往往指责的都是年长的这个。
黄锦也是如此,他不由笑着摇头,道:“咱家怕了你成不成?走吧,陛下那边不能耽搁,等得急了怕是不妥。”
徐谦笑呵呵地点点头,他脸上虽然装出没心没肺的样子,可是心里也有一些激动,过不了多久,他便要去面见这个王朝的统治者,去面前后世鼎鼎大名,受千万人唾弃的嘉靖皇帝。
无论这人名声是好是坏,可是在徐谦看来,即将去见的这个人却能主宰任何一个人的命运,他能给予人显赫的地位,同时只需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能取人性命。
深吸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