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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县令颌首点头道:“这么说,倒是本县为难了你。”可心里却是在暗骂,哪里是一时忘了,分明这混账小子根本就是在等人家的把柄,此子年不过十三,这心计未免也太深了。
徐谦倒是变得客气起来,虽是有个忠良之后的招牌,可毕竟这东西不能当饭吃,若是不依不饶,苏县令是一县之主,要整治自己有的是机会。他想了想道:“大人一时被小人蒙蔽,谈不上为难。”
苏县令心里这才松了口气,姓徐的倒是很识相,这一步以退为进,等于是卖了个人情,他正要继续客套两句,却不妨张太公咳嗽一声,语气平淡地道:“大人,徐家既是忠良之后,此前的误会,老夫也就不计较了。不过徐家父子在张家对门鸣放哀乐,据说还设了义庄要停放棺木,还请大人做主,令这徐家父子立即关了义庄,不得再骚扰张家。”
眼看事情急转直下,张太公此时已经忍耐不住了,徐谦一击回马枪差点乱了他的分寸,眼下这个局面他只能将此前的事低调处理,而着重在义庄的事下功夫。
此言一出,苏县令心里叫苦,他突然发现,两边的人都不太好得罪,张家是大户,士绅之首,绝对不能轻慢。而徐谦是忠良之后,若是道理站在徐谦一方,他若是委屈了徐谦,到时候肯定又是一片叫骂,他不得不抖擞精神,摆出了几分威严,对徐谦正色道:“徐公子,张翁说你们父子二人在张家对面开设义庄,此话不假吧?”
苏县令已经下了决心,眼下不再看谁的背景更深,谁的名望更大,只要自己秉公处置,任谁也说不出一个坏来。
徐谦正色回答道:“大人,确实有这件事。”
苏县令脸色板起来,道:“在张家对门开设义庄,实有扰民之嫌,张家来告你,也是情有可原,你知错吗?”
方才是问徐谦知不知罪,现在却是问他知不知错,显然苏县令虽然是兴师问罪的口吻,可是却存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心思,到时候只要徐谦承认错误,关了义庄,这件事也就能圆满结束,而苏县令也能长舒口气。
徐谦道:“大人,小人父子二人筹办义庄,并非为了盈利,而是为了行善,先祖至德,而如今徐家虽然家道已经衰落,可是积德向善之心却从未断绝,还请大人明察。”
苏县令皱眉,道:“既是向善,本县自然要嘉奖,只是你将义庄开设在张家对门,张家不满自然也是理所应当。”
徐谦正色道:“大人,大明律早有规定,义庄不得开设在城内,至于对城郊的义庄,朝廷并无限制,张家对门恰好有一处荒废的宅院,小人盘下来开设义庄,并没有触犯律法。”
苏县令顿时讶然,碰到一个对律法比自己还精通的家伙,实在让他拿不出脾气来。徐谦的话并没有错,明律只是规定在城内不得开设义庄,可是钱塘县和别处县城不同,由于太过繁华,以至于许多街坊都在城外,按朝廷对城内和城郊的解释,徐谦的义庄也确实是设在城郊。况且人家大义凛然,说是在做善事,他苏县令就算是一县父母,总不能阻碍人家向善吧?若真要强制关闭了义庄,岂不是又要被人戴上自己不肯教化百姓,却还妨碍别人为善的帽子?
棘手……太棘手了。
苏县令此时正恨不得拂袖而去,把这烂摊子全部丢给别人。
只是苏县令并没有注意到,站在他身边的黄师爷脸色比他更差。黄师爷一开始,还只是存着看热闹的心思,无论是张家还是徐家都和他无关,现在他突然意识到徐家开的是义庄,而且这麻烦也来自于义庄,又想起徐谦父子前几日请他去吃酒,也是说什么行善积德,还请他留下笔墨,不但如此,黄师爷还收了人家的润笔钱。
按理说,这似乎没有什么问题,可黄师爷城府是何等深沉的人,仔细一琢磨,就发觉不太对劲了。人家请自己写了一幅字,肯定会把这幅字大张旗鼓的张贴到义庄外头,而之后呢……
之后就顺理成章了,徐家父子开义庄全县皆知,他黄师爷亲笔题字也是人所共知,是人都知道他黄师爷是支持徐家行善的,张家不可能不知道,就算现在不知,迟早也会听到消息,这就等于是他黄师爷,早已和张家打上了擂台,张家虽然奈何不了他黄师爷,可是这个梁子,终究还是结下来了。
除此之外,一旦苏县令判了徐家父子关闭义庄,那么接下来别人又会怎么议论?大家肯定会说,黄师爷也不过尔尔,虽是苏县令身边的红人,可是他支持的义庄还不是说关就关,这消息要是传出去,钱塘县里还有谁会肯请他办事?
人活一张脸,黄师爷也是读书人,虽然未中举,可毕竟也是清高之辈,县衙里的人都是势利眼,别人看你说得上话,自然会趋炎附势,可是一旦发现你不太管用,表面上虽然会对你客气,可是背地里怎么想却是不知了。
想到这里……黄师爷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瞪了那徐谦一眼,心里忍不住痛骂:“这个小贼,原以为他是好心请老夫题字,原来竟是挖了个坑让老夫跳下去。”
心里虽恨,却又无可奈何,黄师爷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反正都算是得罪了张家,再加上事关着自己在衙里的地位,甚至还可以牵涉到自己收人黑钱帮人办事的名誉,他便站不住了。
黄师爷偷偷看了一眼苏县令的眼色,随即咳嗽了三声。
突兀的咳嗽让苏县令不禁侧目看过来,黄师爷乃是受苏县令所聘,是苏县令的心腹,二人眼神交接,早已有了很深的默契,苏县令心里明白,黄师爷这是有话要对自己说。
第二十四章:大人英明
苏县令深吸一口气,黄师爷今日的举动很不寻常,可越是不寻常,他就越需要问个明白,再加上这桩公案让他头晕脑胀,两边都不太好招惹,他也急需好好斟酌思量一下。
于是他面不改色,微微一笑,道:“尔等稍后,本官去去便来。”
说罢离座,抬腿便要去后厅,不过苏县令似乎又不放心,不忘嘱咐:“公堂之上,切莫生事。”他是怕了张太公和徐谦两个,这一老一小都是一根筋的主,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方才父母大老爷在堂尚且还对骂不休,等自己一走,天知道会闹出什么。
到了后堂花厅,苏县令苦苦叹息,黄师爷已经后脚到了,苏县令道:“眼下的情景,黄先生也是看到了,一边是本县豪绅,本官将来还要多有仰仗,另一边是忠良之后,口舌如簧,又占着道理,偏偏二人又不愿受本官调解,非要争出个高来,如之奈何?”
黄师爷也是苦笑,换做他是苏县令,只怕也是万分为难,不过他既然请苏县令到后堂花厅里商议,心里早有计较,他打了腹稿之后,才慢悠悠地道:“东翁,学生方才想起了一件事。”
“哦?”苏县令道:“你但说无妨。”
黄师爷苦笑,道:“前几日,那徐氏父子设宴,请了学生去吃了一顿酒,席间,也提及了行善的事。”
苏县令皱眉:“你为何不早说?”
黄师爷道:“当时学生也没往心里去,毕竟这徐家不过是小门小户,大人是清贵人,岂会管这些细枝末节。”
黄师爷又道:“当时他们只说行善,又未说开设义庄,更没有说是在王家对门开设义庄。当时学生只以为他要行善,心里便在想,他们不过是小门小户,尚且心存善念,所以还对他们大加褒扬了一番,当时吃了些酒,还给他们提了几个字。”
苏县令的脸色顿时不好看了,本来黄师爷题字倒没什么,可是这风口浪尖上,就耐人寻味了。
黄师爷看了看苏县令的眼色,继续道:“而且,前日的时候,学生琢磨大人到任以来,教化已经初见成效,所以特意写了一封公文递去了知府衙门,里头就提及到了这徐家父子,说这徐家父子贱役出身,在大人的教化之下,积德行善,善莫大焉……”
苏县令呆住了。
这真是坑哪。
若是重新梳理一遍的话,那就是徐家父子把黄师爷坑了,而黄师爷不明就里,顺便把他的东翁苏县令一并坑了。
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下官想要政绩,就必须不断地深度挖掘,就如徐家这样的人家突然去做了善事,黄师爷当然会觉得这是一个给知县大人刷声望的好材料,因此艺术加工一番呈报上去,表面上好像是夸奖徐家行善,可是若是深度解读,却是在吹捧苏县令教化有方,想想看,贱役出身的人都能在知县大人到任之后行善积德,这和妓女从良后从此守贞差不多,都是值得大书特书的事。
可现在问题是,这东西报了上去,无论上头怎么看,至少有一点是必须确定的,今日你拿徐家父子做了典型,次日却是勒令他的义庄关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苏县令深吸一口气,想使自己心情平复下来,可毕竟养气功夫还是不够,忍不住捶胸跌足,大呼一声:“黄先生误我。”方才拂袖而去。
黄师爷孤零零地留在花厅,哭笑不得,这时候他也想捶胸跌足,大呼一句:“姓徐的那小子误我。”
苏县令快步回到了正堂,便看到徐谦和张太公二人对视,眼中都是冒火,想必方才又不知闹了什么冲突。
又深吸一口气,苏县令的脸色变得铁青,一拍惊堂木,大喝道:“本县已有公断,徐家父子忠良之后,行善积德,开设义庄,这是善举。道之不明,由教之不行也,因此国朝崇儒术,以仁孝德礼教化天下。何谓仁?善即仁也!徐家父子以小康之家行此善举,大善,本县择日定有嘉奖。”
之乎者也一大通,令那张太公说的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苏县令这番话已经有定性的意味,既然已经定了性,岂不是这苏县令不但不反对徐家把义庄设在张家对门,看这意思,似乎还有褒奖的意思?
张太公忙道:“大人这是何意?莫非是要偏袒这徐家父子吗?”
苏县令看都不去看张太公,铁面无私地道:“张翁言重,本县只是公事公办而已。”
张太公惊呆了,这苏县令怎么了?莫非是得了失心疯?他难道不知道钱塘张家的能耐?得罪了张家,往后他苏县令在这钱塘刷政绩就真这么容易?
为了这徐家而得罪张家,张太公的脑子也一时转不过弯来,可是终究还是怒不可遏,起身拂袖道:“好一个公事公办。”说罢,连基本的礼节也不顾了,拂袖扬长而去。
苏县令虽然没有动容,心里却是叫苦,他哪里想过得罪张家,现在修县学的事已经号召了半天,张家那边若是不肯配合,只怕其他士绅也只会继续观望下去,苏县令就指望着靠修县学来刷政绩,可是眼下他也是无奈,徐家的义庄如今成了他的民心政绩工程之一,自己的脸是绝对不能打的,至于修县学的事,毕竟还没有到火烧眉毛,眼下也只能顾着眼前了。
“大人英明神……”徐谦趁着时机,笑吟吟地拍上一记马屁。
谁知苏县令现在在气头上,虽然不得不偏袒徐家,可是这脸色却很是不好看,他现在算是回过味来了,徐家这小子不但挖了坑让那张家去跳,顺便还坑了自己一把,这时候自然不会给徐谦什么好脸色,可是人家是忠良之后,方才苏县令又口头嘉奖了徐家的善举,这时候又不宜发火,只得耐着性子道:“尔等有行善之心,这是好事,既是忠良之后,切要做到善始善终,本县方才不过是秉公处置,英明二字,自然谈不上,退堂吧。”
苏县令连惊堂木都懒得去拍,便匆匆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