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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了。还有驿道,郭知县上任以来,驿道也没有修理过一次。当然,他也没有拿钱出来修县衙门,今年冬天郭知县感冒了好几次,因为他住的地方窗子破了,四处漏风。”
“他还把几百个打官司的百姓都撵回家去,然后让宗族自己处理。当然,宗族一般也会很公道的,但我手头有一桩案子,这个宗族的处理就有失厚道。”
张佳木说的是一桩争房产的案子,原告买断了被告的一幢房子,当时花了三十两银,住了十年,修葺花费也很不少,但被告在经过十年之后,又要以原价赎回房产。原告当然不愿,被告便被宗族长辈的身份硬压着原告同意,并且采取了一些激烈的小手段。但在原告提起告诉之后,郭知县发回给宗族处理,这样一来,结果当然是显而易见了。
原本只是一桩房地产的官司,但原告在宗族判他归还房产后上吊自杀,一桩小事就毁了一个原来过的还挺不错的家庭。
看着徐穆尘和年锡之变幻莫测的脸色,张佳木微笑着道:“与民休息,减少诉讼,在某种意义上是对的。”
年锡之得到鼓励,乍着胆子道:“是的,因为诉讼为造成皂隶巧取豪夺,是地方祸乱之源。”
在大明,打官司是一件足以叫人倾家荡产的事。
一旦惊动官司,皂隶们就会立刻把原告被告都抓到牢房,大明的牢房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如果没有足够的贿赂,一百多斤重的重枷就足以把人活活枷死。经常有没钱的贫民被枷在县衙门鼓楼之下,一站就是几个月,再健壮的汉子。站枷之下,也是闻之而胆寒战栗。
勒索的手段一桩接一桩,不仅是原被告,还有双方的邻居,皂隶们称他们是重要证人,会把所有人都抓到牢房看押,然后案子一天不结,所有人都得被关押或是羁押在县,一直到双方结案为止。
一桩争家产的官司,可以叫三代累富的家庭倾家荡产,也可以叫一个原本富裕安宁的村子鸡犬不宁,所以地方官在刑案的处理上不仅关系自己的官声,也关系到地方的稳定,是考绩的重要标准之一。
但张佳木显然不以年锡之的话为然,他道:“为什么会如此呢?因为皂隶符合标准,在国家领取俸禄的只有几个人,但每个县的皂隶却远远不止此数,在编的皂隶可以自己雇佣帮手,青县有十三个皂隶,他们雇佣的马壮民快三班六房却有一百多人,这么多人要吃饭,不找百姓的麻烦,他们又到哪里弄钱呢?”
“对了。”张佳木一拍掌,笑道:“郭知县年俸不够开支,他又不在均平银和力役折银上打主意,收的很少。那么他怎么解决自己的温饱?”
两个书生已经是准石化状态,却见张佳木神色怪异的一笑,又道:“郭知县卖皂隶名额,一个二十两,一年卖一百四十四两。这样的话,也就够他一家老小的开销了。毕竟当官要有体制,出门要坐轿子,起居要象个样子,有同年路过还要应酬一下,给仪金什么的,所以不论怎么说,他还是个清官啊。”
“是啊……”徐穆尘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的答了一句。
“为什么一个清官把地方治理的一塌糊涂,而且风评还很好,但地方百姓困苦久矣。”张佳木从容轻松的笑道:“两位现在不必做太多事,倒是可以精研一下大明的典籍制度,好好的想一想原因吧。”
第234章 道别
从张府里头出来。管宅门的家将头儿很殷勤的提着灯笼送了好久。毕竟是新科进士,大明民间现在对读书人的尊重是发自内心,完全没有矫饰。
但两个新科进士却是走的歪歪扭扭,高一脚低一脚的不成体统。
“大人没叫他们喝酒吧?”家将头儿暗自摇头:“这也太不成话,两个新进士喝成这副样子,实在是不成体统啊。”
等从张家所在的巷子里钻出来,徐穆尘有些清醒过来,他道:“年兄,你打算如何?”
“大人叫我好好学典章制度。”年锡之皱着眉道:“还叫我们带一群书办一起学习,我觉得大人这个法子好,现在差事也不忙,所以我打算带一个班,把国初各地的赋税并地方志都好好看一遍。”
“看地方志这个法子不错。”徐穆尘首肯道:“大人说国初的军屯数字全是假的,还说黄鳞图册也全是假的,就算白册也全是假的,而且就算真的也没有用处。大人还说宝钞其实是好东西,但用的不得其法,大人还说铜钱铸的太少,而用银子来做交易并且用于国家正赋更是大错特错。”
“嗯嗯……”年锡之脑子有点晕,一时也不知道徐穆尘在说什么。只是下意识的一直点头。
今天在张佳木府里的这一通交谈给了这两个读书人翻天覆地般的震动。以往所读的书,所关注的政务措施,甚至是敬佩有加的人在张佳木嘴里都是一无是处。就算是大明太祖,张佳木也是隐晦的表示,其实洪武皇帝确实是一个英杰,提三尺剑带一群竹竿兵赶跑了蒙古铁骑,所以张佳木也是敬佩有加。但无论如何,洪武皇帝设计的这一套已经被称为祖制并且不准修改的制度实在是太蹩脚了……
“大人还说,浙江金华一年的税银是七两,但是年兄,你知道他们养了多少佐属官吏和书办?”
“我当时在啊……”年锡之觉得徐穆尘已经激动的糊涂了,于是想了一想,用不确定的声音答道:“好多人吧?”
“是十一名佐杂官员,书办四百一十五人。”徐穆尘冷然答道:“大人说,为了这几两的税银,大明要养活四百多人,而且地方官府也觉得是一个沉重的负担。因为收的税银归朝廷,但养活官员和书办的银子却要他们来出。所以地方上不发钱,而这些书办还有皂隶的钱哪儿来?”
“当然是压迫商人。”
“如果是瓷器或是生丝商人还好了,他们利润大。”徐穆尘还是用刚刚那种语调接着道:“大人说,地方官府都是在白米,蔬菜,猪羊肉这些短途的物品上打主意,因为这些东西运调急迫,所以一时为难,就会乖乖把钱交出来。”
“大人还说从南直隶一年运四百万石粮到京师,京城文武官员并官兵都仰赖漕运米粮。虽然平均下来一人一年不过一石,但一年有三百八十多万石米发放在京师。而十二万运军和十一万艘船由南至北,他们除了运至京师,还有一部份协运到别省,或是直接送到边关。从起始的地方运到京师或边关,一路上要过二百多个税关,淮安关也有好几百人要养呢。对了,大人还说,虽然设了这么多税关,但一年的商税收上来连养活书办都不够啊。”
“所以大人说了,大明上下对收商税都不上心,而且收税是与民争利,所以士大夫亦不屑为之。”
“但皂隶和书办却上下其手,每年收取的规费是正经商税的几百倍。”
“大人还说崇文门税关最肥,但落在太监手中,但他们一年只要向宫里交五千两银子就可以了,剩下来的他们均分。”
徐穆尘仰天长啸:“这究竟是他妈的怎么回事啊!”
年锡之亦是如此:“读书二十年,怎么搞的我什么也不懂了似的?大人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啊。”
也确实不怪他们如此,在大明,只有大约百分之五左右的识字率。多半农夫终其一生也认不得自己的名字怎么写。无数的典籍和史书,甚至是野史,笔记,小说,都说明了读书人如何尊贵,如何傲啸王侯。儒,当然不是一种宗教,但儒学又可以算是一种宗教。现在这个宗教里两个杰出的人物,经过了童生试,秀才,举人,然后到达进士这个最终目标的两个读书人中的优秀分子,他们前二十年的所有认知,对自己学识的自傲都在一晚上被打的粉碎。
张佳木提出的种种问题,弊端,制度上的缺陷,这些偶尔可能会有人提及。但绝不会有人那么系统的下过这种功夫,把大明总体的制度,从宫廷用度,到藩王,到军队,文官体制,勋戚兼并,再到地方政务,税制,甚至是税亩制度,田土收成,自然条件环境,甚至是民俗传统。各方各面,林林总总。
根据张佳木所说,他的锦衣卫的外保局最近就在做这些工作,调查,日复一日的调查。从地方的账簿,公文,塘报,再到百姓口碑,数据和述说。这几个月来,调查遍及直隶和山东河南等地,下一步是派人到江南。
锦衣卫不能做一个只在大臣府邸门前蹲点,看看该大臣晚上睡在哪个妾侍房间的特务组织。然后把大臣的家事当成笑料汇报给皇帝。又或是把皇帝不放心的大臣罗织罪名,弄到诏狱里打死,要不然就是哪个权贵或是太监的走狗,上头叫咬谁就咬谁。
“大人说。”徐穆尘用一种敬佩之至的口吻谈道:“在他手里,锦衣卫将是一个超级组织,将会是一个特务组织,但又不仅仅是一个特务组织。”
“对了。”他问:“年兄,什么叫超级?”
“我也不懂。”年锡之的头到现在还是晕晕的,他想了再想,终于抓到自己脑海中的一点想法:“对了。你说了这么多,到底是要做什么?”
“我决意向大人申请。”徐穆尘傲然道:“我打算去外保局,直接去做一些事,这样将来回京城里来,也就不再是一问三不知了。”
“可是大人说。”年锡之极度震惊:“叫我们先熟知典章制度和地方政务。”
“这自然也是一条好路子。”徐穆尘答道:“不过我意不在于此。年兄,总有人要在地方做事的,希望咱们将来再见时,你是满腹经纶,我亦非今日之呆蠢书生。”
“好吧。”年锡之知道人各有志,徐穆尘可能志在边关。对军制和张佳木所说的特务政治有特别的兴趣,所以要了解地理和各地风俗与驻军并操练,协饷等情形,不然的话,就没有资格。长街暗巷之中,年锡之郑重其事的抱一抱拳,只道:“愿兄珍重再珍重,来日再见吧。”
“嗯,互相珍重。”徐穆尘却没有年锡之那么凝重的神情,他神态轻松的哈哈大笑起来,甚至还拍了拍年锡之的肩膀,笑道:“年兄,开初我加入锦衣卫,只是为了报大人之恩。也是觉得,大人是好人,也是好官,在他手下,可以做一些利国得民的事。比如老世伯的事,如果不是大人说话,恐怕还在诏狱之中。”
“是的。”提起此事,年锡之自然也是感激莫名,他道:“弟加入锦衣卫,亦是因此。”
“所以我二人是受恩深重。”徐穆尘的受恩,当然是因为张佳木帮他的红颜知已赎了身,并且帮徐穆尘安了家,甚至帮他伪造了红颜知已的户籍,以便他向宗族交待。总之,他所受之恩,也是不小。
这一点,年锡之也是心知肚明,当下只是点了点头,却不出声。
徐穆尘却是不以为意,只是兴致勃勃的道:“所以原本我颇有狂气,以为凭自己才学,不但能做些事,还能匡扶大人,甚至帮他拾遗补过。但现在想来。真真是太狂妄了啊。”
“大人真是有神鬼莫测之能,我等只能赞襄左右了。”
“是的。”徐穆尘道:“大人有如此之能,胸中抱负岂小?在他身边,恐怕能做的事就大的多,并且多的多了。如此,岂能安居京师,以我的性格,也不是可以坐而食禄的人。你我兄弟二人,真的是遇到明主了啊。”
“咦!”年锡之大惊失色,忙道:“慎言,兄请慎言!”
他知道徐穆尘学的是帝王术,在这年头,读书人学帝王术的也不在少数。但这么如此公然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