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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如歌-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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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是眼前的事情了,你这个聪明人怎么看不出来?”
归凤一串话,归云一串的晕眩,她没有想到,归凤想得这样多。暗暗看归凤,她绞着手绢坐在桌子的另一角,愁眉不展。她暗叹,其实也考虑过,如若方进山迫得太急,不如举家外迁,去江苏或浙江,但是现在全国战火蔓延,真如杜班主说的“无处安身”。不说积蓄不够,庆姑也念想着杜班主生前的话,一认租界的安全,二明摆着说过杜班主的魂在这里,死也是要留下来。前路真是曲折,看不清,归云想要靠归凤近些,归凤扭开了身子。意思要分道扬镳的。归云不准,她又靠上去:“归凤,咱们打小一处,不分开。苦难一起当,只展风那边,都要多担待。”
归凤罢了,泪直流:“我只巴望他好,其他的,我不在乎。”门这时被大力推开。“归云归凤!”展风回来了,靠在门口呼唤她俩,他神情奇特,带着七分悲愤和三分欢喜。
“我找到小蝶了!”他让开了,身后,是一条瘦骨嶙峋的影子。说是影子,是因为那人陷在门边阴暗的光线下,看不清楚面孔和衣衫。只觉得那条影子似随时会倒下,倚靠着,找着可以支撑她的力量。展风扶她进来。一双黑旧的木屐走到光下,木屐上的脚有乌青有血块,是旧伤了。往上,是皱巴巴的日本和服,黄黄白白,颜色腻在一块,看不出原来的面貌。只是和服外披了一件挺刮的黑色中山装,但穿的人还是冷,用瘦骨骨的手紧紧抓住中山装的衣襟遮掩自己的身体。那是小蝶,她们都认出来了。因为那一头蓬乱的干枯的发胡乱扎了小辫子,辫梢是红色的蝴蝶结。那红是脏腻的暗红,那蝴蝶结是委垂下来的,不能飞舞,。小蝶的脸颊瘦削得凹下去,是缩水的苹果。眼睛直瞪瞪,呆板板,不愿意再动。但看到归云和归凤刹那,眼波转了一下,失去血色的嘴唇剧烈颤抖。“师姐!”她的声音不对,粗了哑了,软弱无助,全无紫鹃和吟心的娇脆。归云的泪比自己预料得更快地流下来。归凤的泪却是止了,干了,人也怔了。“师姐——”小蝶的声音破了,她扑到了归云怀里。归云接住了她,抚她凌乱的头发,不住叫:“小蝶,回家了!你回家了!什么都不用怕了!”
小蝶不住叫:“我天天想回家,夜夜想回家!我想回家呀!”可归云发现,自己胸前的衣服上没有一滴泪。她转头看着归凤。小蝶,已经流不出眼泪了。她只能抚着小蝶的身子,抚到那件中山装的袖子上,那里有一个微小的洞。在一片完整的衣料中,摸到不完整的缺口。展风说:“我们去了东宝兴路那间石库门,在里面有十八个中国女孩,在打仗的时候被一对日本夫妇趁乱骗到那里扣了起来,他们逼这些女孩伺候日本军人。”他跟着进来了,“这是一家日本人开的慰安所。”石库门里的杜家,又是一夜的无眠。还是一夜的泪水来点缀这也无眠的夜晚。
展风、归云、归凤都坐在客堂间里,听着小蝶母女三人抱头哭泣,还有庆姑不住劝慰的声音。
展风说:“明天把小蝶送去妇女救护组织开的诊所,那里条件还不错。”
庆姑拭了泪,忽问展风:“你怎么接回的小蝶?”展风不料母亲这关节有这样一问,倒答不上来。归云插了一句:“王老板认得的人救来的,晓得展风同小蝶的关系。”展风便接着说:“小蝶一听她娘和陆明是我们家安顿的,无论如何要来一趟。”
归凤也哀泣:“原本陆明和小蝶好好一对美满姻缘,现今一个残,一个——”庆姑听住了,心疼得又流了泪。展风只是咬着牙,攥紧拳头,归云拍拍他的手,压下哽咽:“我去烧水,给小蝶洗澡。”
厢房里的陆明忽然跌跌撞撞走了出来,对住展风说:“展风哥,我又要老着面皮求你了,求你替我置办婚事,我要娶小蝶——”尚未说完,小蝶疯了似地推开她的母姐,狠狠推陆明一把,他失去一条臂膀,身体平衡极差,一下就跌倒在归凤脚边,归凤忙扶他起来。“谁要你娶!谁要你娶!你都是独臂人了,怎么管得了我?”声音还是哑的,情却是急的。
陆明挣扎站好:“我是独臂了,可我还能照顾好我的老婆,我不会让我老婆再被人家欺负!”
“我不要你娶,我不要你娶!” 小蝶娘同筱秋月用力按住了小蝶,小蝶娘对陆明说:“今晚就先不要讲这些事情啊!她脑筋有点不清不楚,过一阵再说,过一阵再说!”一边说一边鞠躬。展风拽了陆明坐下:“今晚不要说了,明天咱们就把小蝶送医院去。”陆明沉痛地看着神情涣散的小蝶,心痛难以抑制,又叫一声:“小蝶!”
小蝶就“咚”一下晕了,昏在母亲的怀里。她再次有些清醒地醒过来的时候,身边笼着一大堆的玫瑰花,鼻子边却闻到栀子花的香味。她使劲儿嗅了嗅,甜甜的香,实在太怀念了。唤一声:“师姐,今天花好香!”“小姐,愿不愿意给我们做模特?”是中文不够标准的女声。小蝶循声望过去,蒙娜带笑的蓝眼睛朝她眨了两下,她将一朵玫瑰插在了小蝶的鬓边。
小蝶辨了辨,是认得的洋女郎,她想起来了,忽而嘴角一弯:“我把你们给我画的画儿给弄丢了。”蒙娜变了戏法,又拿出一幅。画上的女孩有如花的笑靥,是她当初未完成的作品,后来又赶着完成的。小蝶静静地看,眼里生了晶莹,她终于能流泪了。她动了动唇,说:“谢谢。”
蒙娜很难过,她曾在这张脸上看到过那么多种丰富灿烂的表情,此刻只能看到死灰。
在小蝶闭眼睡去之后,蒙娜走出了病房。卓阳和归云在外面并肩站着,都没有说话,挨着窗口,眺望远处。夕阳正西下,有微弱的阳光洒进来,染在他们的发际肩膀。归云先回了神,说:“蒙娜小姐,谢谢您了!”蒙娜神情萎顿:“我看到一个活泼的生命在凋谢,却并不能做什么!”归云说:“您已经做了很多了。”卓阳长叹一声,对蒙娜说:“你的纽约通讯还没译完,我们回报社吧!”
归云转向卓阳:“也谢谢你!”卓阳凝神望住她。她朝他淡淡一笑:“你的中山装我会洗干净送过去的。”他看到,在斜阳下,她的脸,如此哀伤!
十六 问斜阳?孤愤难书
归云从来没有好好看过上海的天空,但是雁飞曾经对她说过,上海最干净最美丽的也就那片天。那年,她们还是孩子。如今想起,她就仰头看了,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一阵鸽哨声吹过,飞来一群“呜呜”的鸽子,洁白的羽毛,像一片白云拂过。鸽子在一片蓝色里自由翱翔,鸽哨是指示,它们跟着指示,尽情地在蓝天下扑棱着翅膀。它们只有指示,没有禁锢,尽情向前,没有退后。它们的翅膀下面,关着一群无法自由的战士。归云走近了胶州路的孤军营。转身片刻,看见一边弄堂口一个斜倚的身影。
她第一次看到卓阳穿黑色以外的衣服。今次他穿了和天空一样蓝的毛背心,松垮垮地罩在白衬衫外,也是翻了行头了。他的头靠在墙壁上,她只能看到他的侧脸,也看到他另一只手夹着一支香烟。淡青的烟雾掠过他额际的发丝,轻腾,模糊了她的视线,掩盖他聊赖的神情。一支烟就是他的一个静谧的世界。
她不喜欢抽烟的人,又觉得似乎这支烟是他寂寞的寄托,当轻雾腾起,他的脸,也没有那么寂寥了。她不打扰他,自己先去找报到的地方。卓阳已经看到她,暗暗掐灭烟头,走过来,带了一身淡淡的烟草气息。归云先笑着打了招呼,手里是带了一只包裹的,递给他:“这是你的衣服。”
卓阳接过来,脸上的寂寞隐了,愁绪也隐了,他的笑容一如上海温暖的阳光: “小蝶小姐还好吗?”她摇摇头:“谢谢你最后救了她!”卓阳又想起那晚。在自卫队放火之后,他趁乱进了那间石库门里,抢拍里间的照片。石库门朝西小天井有一个亭子间,他推了一下门,门锁着,就奋力撞开了门。一个少女半赤裸身子被五仰八叉绑在床上,衣服被撕碎了,还有兽一般的男人对这身子施虐。男人要挥的皮鞭被卓阳一把抓住,卓阳瞥见了了无生气的女孩,遽然一惊,竟然就是给自己做过模特的小蝶。那一怒是生了好大的气力,他抄了身边的椅子砸过去。天真的女孩,被折磨得脱去人形,衣服不蔽体,不堪的私处,还有胸脯上的累累伤痕,还有绝望的脸。男人天性是能打的,面对这猝不及防的日本下等兵,卓阳发足全力。混战中摸到日本兵的枪,迅速开了枪。日本兵倒下了,卓阳却能感到自己一脸凝固的冷漠。没有快意,他第一次杀了人。在这之前,他连只鸡都没杀过。父亲一直说“君子远庖厨”,他也一直受着西式的绅士教育。他知道“革命”和“战争”意味着什么,但他之前没有杀过人。所以他不知道亲手杀人是这这样的,子弹穿破胸膛,撕裂肉体,涌出来的鲜血浓绸鲜红。
当血逐渐凝固,他看一下,日本人的血和中国人的血是一样的红。“我没有及时救到她。”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小蝶身上。他知道,是晚了。女孩的美好已碎了,他来不及抢救。
归云望着面前的他。什么时候开始,和煦的他也有了霸气?还是她熟悉的他,但是又是陌生了,才那么几天功夫。“小蝶说你帮她杀了日本兵,是菩萨派来救她的。”她的心,温软了,在得知他杀过人之后。
这双摄影师的手,白皙修长,不擅长做家务,却已经染了血,杀了人。她为他心痛。她将手伸出去,又收回来。卓阳对她柔软地笑,说:“我带你进去。”他一身的蓝色毛背心,像天空一样高且旷远,她愿意跟着他。归云跟着卓阳进了由报社在孤军营外临时租借作为化妆间的小石库门,秦编辑发了节目单给她,她才发觉自己的《穆桂英挂帅》竟是在压轴位置上,不免些慌张。石库门里的演员基本都来齐了,不少人都有些来头,排场也挺大,保姆同化妆师傅俱全。莺脆粉绕,花团锦簇,虽是为了个“义”,这场面也得做好,且还掼不掉上海滩的派头。
归云没有派头,没势没力,她选了壁角的地方坐好。卓阳被人拉住了,是个穿花色旗袍、盘发髻的小明星,她几乎半个人吊在卓阳身上,声音也发腻:“大摄影师,说好这回演了,你们发演出特刊,你得给拍两张好照片。”卓阳轻笑,不近不远地哄她:“闲话一句,届时还会让我们的大才子写好特稿。”
女人受用了,同身边人说:“这就是上海报界的青年才俊,拍照技术一只鼎,我一直想请来给我们的话剧社拍拍照。”立刻有人说:“吴小姐倒是会敲竹杠。”大家哄笑了。话是不清不楚,也重了,但是是场面上的顽笑,卓阳只把眉梢轻轻一耸,不以为忤。他从人群里脱身出来,回到归云身边。“都是熟面孔,我是个生手,真怕丢了份子。”归云打开妆奁匣子,抹脸、磨白了,再上胭脂,便看不到心慌不定的白了。卓阳一直站在她身边。“都是你们支持,才能把今天的演出撑下来。”归云朝那边的人群努了努嘴:“她们都是名角儿,肯这样坚持,担的也要大很多。”
或许收益也一样大,报纸一力把这些与众不同的行动叫做“出位”。都是博一次的,有真心,也有假意。归云看得懂,卓阳也懂。“真情假意都是好的,起码有胆气。”卓阳说。这才重要。归云的胆气在左冲右窜,她在紧张,手也在颤。她知道不容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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