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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男人的大腿上。其他几个姐妹都是有位子的。归云失了颜色。包间的圆台面旁,坐了五个男人,绸马褂洋西装,都是体面打扮,只是脸上笑得太可掬了,汪出一弯油。有个位子空着,留给她的,那个男人笑眯眯看过来,眼睛都不见缝了。华丽宽敞的包房里,一撮女戏子,一撮男商人,其最终结果是什么,归云心中噌亮。不免是悔了,自己太过逞英豪,如今肉摆到了砧板上,只好见招拆招。筱秋月还在同男主人打情骂俏,男人就是粤雅楼的老板,一只手对身上的女人上下其手。
“小心肝,我们可好等,你看怎么赔罪?”筱秋月媚眼如丝:“怎么赔罪?让我们的小妹妹唱一首《穆桂英挂帅》,给你们现丑可好不?”
“哪里说现丑来的?你们庆禧班可是卧虎藏龙,快让这位小穆桂英坐下说话。”
“来来,归云,你怎么还站着?快快坐好。”归云被逼到那男人身边了,且听了筱秋月腻着声音介绍:“这位是顺昌交易所的吴老板。”
吴老板立刻殷情,替归云斟茶:“上回在孤军营看到杜小姐的表演,仰慕得很!”
归云心里恨得咬牙切齿。原来筱秋月一早撺掇她来是要做这样的勾当,她根本想不到如今的筱秋月能光明正大地干拉皮条的勾当。只好客气,口气还是生硬:“岂敢,归云的功夫是比不得各位师姐的。”有人把话头截过去,还是别有含义的歪曲:“哎呀呀,庆禧班的人儿‘功夫’都不错,我们可都有领教,所以才倾慕的很呢!”归云的脸青白不接,她到底在戏班子浸淫了那许多年,怎么不懂这种场面上的赤裸话?她是坐立不安了,又要强自镇定,但还忍不住出口:“功夫?天桥卖艺的大世界杂耍的,都是门门好功夫,想来各位老板也会喜欢。”“小姑娘嘴利的。”筱秋月挂不住了,眼瞅了瞅吴老板,想归云也飞不出这方寸,就说:“什么耍不耍的,我这师姐可作主了,归云,你就现场清唱一段。咱们也都没听过你唱呢!”归云还是不作声,脸僵了,脾气也上来了。吴老板却不知趣,也恃着强,继续道:“杜小姐不习惯应酬对不对?”把交易摆到台面上,存心让人难堪。有人及时来解了难堪。“吴老板好几晚没来百乐门应酬,倒有兴致一大早跑来粤雅楼应酬?”众人回头。哗。那人穿的竟是时下上海正流行的西洋蕾丝公主裙,全身都用蕾丝绣起来,还缀着西洋手工绣花。从法兰西进口,千多块钱一件,还要去永安公司预定。女人们都羡慕,男人们都仰慕。归云一喜,是雁飞。雁飞手臂上还挽了印花小洋伞,像电影院放的好莱坞电影里的洋淑女。她眼睛一转,已经同在座的男士都打了招呼了。可神色又是淡定的,淡定得在座的旗袍小姐都局促。这样一个玲珑的雁飞,把这群初露锋芒就显山露水的小姐们比成了土妞。
男人们知道她的价值。第一个站起来的是陈老板,他也不管倚在身上的筱秋月来,道:“白牡丹今朝竟来光临我们饭店,真是蓬荜生辉!”他亲自为雁飞拉了椅子,雁飞接过来,往归云和吴老板当中一挤,坦然坐下。
陈老板又叫堂倌倒茶,一过分热情,就显出小家子气。筱秋月掌不住了,叫:“达令!”
但只能由着雁飞同众人亲切问候,再也插不了第二句口。雁飞对陈老板说:“我本就想找找沉老板,下午我那边开一局麻雀战,想要问你借个粤菜大师傅?”有心的人问:“白牡丹要摆沙龙?”托王老板的福,白牡丹的沙龙在商界有点名气,大家都晓得,也都向往。
雁飞不疾不徐交代:“昨晚打麻将输给了交通银行的应总经理,应总慷慨,不要我还这些小本,今朝同我干爹拉队人马来吃一顿便饭。这个面子我总是要给的。”陈老板听得脸上放出一撮光。雁飞看在眼里:“陈老板今晚有没空?”正说到陈老板的心坎,忙应肯,落空的人也提醒:“白牡丹,你可好好搅了我们的局!”
雁飞笑:“什么搅局,大伙到我那边再开局好了。”尤其对着吴老板讲,“吴老板,今朝麻将你可要让我几手,我要赢些钞票给这个妹妹包红包呢!”她把一只手搭在归云肩上,吴老板没明白过来。“我干爹都应承好了,小妹妹许了人家,自然婚事要办好的,说不定就要定到粤雅来。我又不好失了面子,总得早些准备红包。”雁飞闲闲笑说。“哦!杜小姐要结婚了?”吴老板明白了,转了态度,“哎呀!恭喜恭喜!”
雁飞见尘埃落定,拉拉裙子,站起来,又将归云拉起来,说:“你上回说的那块料子已从南洋进口过来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你,你正好同我一道去干爹厂里拿。”归云会着意思,说:“太好了。”众人就不好留了,眼巴巴看着雁飞把归云带了出去,又摸不准归云的路数,但又想攀到雁飞这个门路,也是好的,就不追究了。雁飞直把归云送到饭店外去,方叮嘱:“你小心别着那几个的道,你那几个师姐已经下海了。”
归云叹气:“我晓得的。”又说,“还是你有办法。”雁飞笑:“今早恰巧同几个姐妹过来喝早茶,正碰见了。你还是得当心,没想到她们几个会对你下手。”继而冷笑,“要卖也要光明正大地卖,搞些小伎俩多没有意思!”归云愁道:“我原本还想能挨就挨,为了全家的生计。如今归凤的头肩也被卸了,其他姐妹又各有心思,实在难以维持下去的话,也只好做旁的打算。”雁飞点头:“也没错,老袁把戏班子玩的转起来了,你们岂是对手?”“他根本不是个好货。”归云怒道。雁飞拍拍她的手:“万事来找我。”往回探了探,“姐妹们还在等,我要回去交代,你且保重。
归云感激地握住她的手:“你总帮我,提点我,我都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以后我要你帮我的地方多着呢!我都不会谢你,你也不该谢我。”她们紧紧交握住双手,归云笑:“好,我本也不该见外的!”又互相嘱咐了:“一切小心。”
十八 念奴娇?暗夜无明
作者有话要说:
上海夜晚的弄堂,是鲜香的。营口的生计,日日上演。避开红头的印度阿三,人们在梧桐树下摆了家什。糖粥档、茶叶蛋档、梨膏糖摊,还有兰州拉面摊,煤气灯下,蒸染的生气,也是一座实惠的小不夜城。归云走进来,有点惊异,上回还没这么多人哩!她找老范的摊子,头上没有,深深往里一瞧,原来在弄堂最末。“呵呵,被赶进来了。”老范吆喝她过来,挺不好意思的。归云左右看看,生意还算兴隆。“到处有霸头,没法子,不好混啊!”原来是这样,生计艰难,处处虎狼。老范招呼归云坐下:“这个小卓先生呀,怎么对女朋友这样大兴?老约来吃馄饨。”他替她抱怨呢!可是她甘心的,心里一点点的松动。“馄饨香。”她羞涩地笑了,是喜的。老范停了排队客的份,要给归云插队,归云摇手阻了,还帮老范收钱端碗,又退让一阵。老范发觉归云心算了得,找钱比他拎得清,也算好手,只好让她做了。末了才为归云特特下了一碗馄饨,洒了很多蛋皮和紫菜。归云看时间晚了,忙一阵,卓阳竟还没有来,不由说:“他还没有来。”
“兴许马上就到了!”老范见自家摊位都坐满了,就将灶台理出来给归云。归云也不讲究,就着灶台吃了。同老范一来二去熟了,就什么都能聊,老范觉得这姑娘性子爽朗,越聊越开了心。
归云问他:“老范,你这馄饨汤怎么这样鲜?”“要这样的鲜,当然要下血本。人家只用葱姜麻油和盐,我可是到菜市场专门买了肉骨头来炖出来,挺刮正宗的骨头汤吊出来的馄饨汤。”“你倒肯下血本。”“混饭吃,也要讲个诚意,口碑顶重要,做瘫牌子最要不得。”也是实打实的实力干出来的,归云连连点头,她又看到卓阳写的广告牌。
“吃不吃在于你,好不好在于我!”他还没有来。煤气灯闪烁,她的心也在闪烁。怎么这样不守时?老范看出来了,替她骂起来:“这个小冒失鬼,怎么能让女朋友等呢?等一下老范好好教育他!”归云朝弄堂口望望,没有熟悉的骑自行车的人影。卓阳不应该会迟到,是迟到,还是不来?归云抓着辫子揉来揉去,热火火的心微微凉了半寸。他只是给自己送一张照片而已,自己反倒满了心,快要溢出来。人群聚了散,又散了聚,老范的客人来了又去,就要过了夜宵的黄金时段。
老范看着归云焦急干等,忍不住安慰:“小卓先生不会不来的,他是个有信用的人。他工作忙,又拼命,不知道到哪里赶新闻不能及时赶到吧!”月色也寡淡了,被乌青的云遮着,煤气路灯总因供气不足而忽闪,不安定地照着弄堂里的疏影,有树也有人,但人渐渐少了去,空气便清冷了。生意淡了,小贩们也不急着离开,就着暗暗的光,数着一天的收入,比昨天好的就欢喜得揣好。只有卖糖粥的也许因为今日生意并不好,还在敲着梆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唱:“卖糖粥哩!”
寂寞地孤独地响在桶长桶长的弄堂里,卷进一阵夜风。归云仍是坚持在原地的一名客,也不知道坚持从何而来。孤身孤影的,被淡漠的光扫在石板路上。老范絮絮叨叨和她扯了很多话,给她解闷。她应和着,但又并没有听清楚老范到底说了些什么话。最后一句,老范叫了:“小卓先生来了,来了!”她微微冷下的心冷不丁跳起来。一串银铃响过,还有自行车穿过石子路上的”咔嗒咔嗒”的震音。卓阳来了。他在夜色里疾奔,越跑越近,人都在喘。她站起迎他,可他却在十步开外,停下来,锁车子。
老范先替她埋怨了:“小卓先生,你看看你,怎么可以让女朋友等那么久?”
归云只觉得他停车的速度是那么的慢,十步的距离又是那么远,看着他弯上又弯下的背影,终于停好了车。他转了身,望着对面的她,跨了两步,停了下来,犹豫了,低下头来。
对面的她静静站定,努力要透过昏暗的灯光和月色望清楚他。她感觉不对头,往前走了两步,看清楚了。他清俊的面孔上,青紫了两圈,颧骨肿着。掩饰不住了,他只好抬头,很难笑出来,他偏笑了,对她说:“我就知道你还在。”归云急了,走过去,情不自禁扯他到煤气路灯下细细看。眉骨颧骨都有乌青,眉眼却还扯着笑,显得满不在乎。“怎么伤成这样?”归云伸手要抚触他的伤,又怕他疼,不敢,抬出手又缩回手。
“和两个小日本干了一架,他们重伤,我轻伤。”老范也看到卓阳脸上的伤,惊呼:“哪能伤成这个样子?你又去做冲锋队了?”他们把他按在长凳上坐下。卓阳淡淡笑一下:“今天有几个日本浪人砸报馆,亏了蒙娜的哥哥来打了招呼,不然恐怕要火烧四马路!”“这群小日本鬼子,真不是东西!”老范气得眉毛都要竖起来。卓阳看着归云,她是担心的,眼里有忧虑。她在为他担心。老范见这样的情景,心知肚明,退下了,管自扇旺火,要为卓阳再下碗馄饨。
“我没事,真的!”卓阳欢悦地看着她,从没这样近,也没这么长。她羞了,要躲,他不让她躲,眼眸紧紧锁住她的。他轻吁:“上海小姐,就是喜欢看西洋镜。”她抬了眼,真好,他凝望她,“让你等那么久,就知道你没走!”“你怎么知道我一定没走?”“因为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走。”最后他就不说话,还在凝望她,半脸的乌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