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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坚持富丽堂皇,细意装扮。她换了一张梨红色云石麻将桌,晶莹剔透的玉石麻将摩擦在上面,声音清脆,冰晶可爱。客人们都很喜欢。雁飞在开这样的麻将席宴上,穿的很随意。宽宽的月白色细毛长大衣,薄薄的,自腰间系上一条同色的软带,轻轻地束一个蝴蝶状的结,在人人穿得臃肿的冬季,却能体现出她姣好的身段。她的发养长了些,全部拢到颈后,扎一条同样月白色的丝带,垂在胸前,成了同样的弧度。引人遐想。
她的客人,旧瓶新酒的搭配。她含笑一一接纳。王少全带了长谷川来。这个日本人是第一次来到这里,触目全部是温婉的红,窗帘、沙发、麻将桌、壁灯,一色一色的红。还有满室的馨香,醉人的,似是用花露水着意洒在各处。
他便醉了。身形倾倒又纠昂,醉了也是胜利者的姿态,只是,是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雁飞婷婷站立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在牌桌上的意气风发。他的筹码最高,堆成了小山。
他的对手,王少全输的最多。雁飞望着那个年轻人,他坐在他父亲当年坐过的位子上,靠着他父亲当年靠过的椅垫。那是个主人位,如今是形同虚设。“长谷川大佐人红牌亦红,咱们都不是对手。”王老板从不会说这样的话,但是王少全会说。
长谷川极力使自己笑得文雅而不缺少威严。这里是上海,不是东北,更不是南京。他及时收起原始的狰狞,要做一回摩登的洋派人。“谢小姐垂顾,自然连番顺手。”他的中国话是讲得不错的,从听中国人的垂死的惨叫开始,他渐渐学会了中国话。他觉得能讲中国话在上海滩才最得益,会讲中国话以后,他就更不想离开上海。
苏阿姨捧来“得胜糕”,雁飞亲自接过来,先给长谷川上了一块:“远方来客,自当照顾妥当。”她盈盈地笑。苏阿姨再给其他客人奉好糕点。“新年新气象,贺一下长谷川先生的荣升。”她的语气却淡了。王少全着急解释:“我原跟谢小姐说要恭贺下长谷川大佐荣升的事,谢小姐身子不爽,但还给我这旧识一个面子,代我招待客人。”谁都看得出来雁飞被迫来接待这样的客。她的确是“被迫”地受了王少全的软缠,“勉为其难”地组织了这个饭局和牌局。她要一点一点地佯装被攻占,才不会露破绽。着急的还有一个人,也是熟客,动过归云歪脑筋的粤雅楼的陈老板。他的证券交易所终因资质不硬朗,没拉到同胞的股子,却有异国人士相帮,不日将开盘,投资方是对面的贵客牵的线。
“唉唉!我们蓄意叨扰,劳烦谢小姐!”“好说。”雁飞冷觑着他们,三两中国商人簇拥着一个日本军官,都在赌博。[小说下载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赌博要讲眼光,要押对宝,重重下注,可能才会赢得盆满钵满。这位军官不日就要去工部局警务处任职,又在日本搞的华人商会那边挂了副理事长的头衔,真正政商通吃。日本人三五不时给华人商户开鸿门宴,时间一长,总有头子活络的中国人看准形势,毫不犹豫,奋不顾身。
一个将濒临倒闭的棉纺厂起死回生,成了日军常务供货商,专司生产军服直运北方战场;一个终于在上海滩开了盘,早上买进晚上卖出,那些日本军方暗自干的嫖赌鸦片勾当的黑钱变成了金灿灿的条子,全部搜罗进了日资银行地下的保险库。不过这样简单。在上海,所有的行动不像东北或南京那样急进和野蛮。那是慢条斯理地,逐步侵蚀。对女人也一样。已不能随便压倒,就地解决。这个女人竟在今晚还请了一位宝昌银号的李老板,江浙沪一代均有分号,能量顶大,比陈老板更有用。他年纪虽轻,面容却严谨,非要装作丝毫不露风的样子。长谷川也不露风。能坐在他对面的,就说明已经松动了。有的中国人好面子,也虚伪,怕死“汉奸”这个头衔。其实心里早已千肯万肯。这个女人,这个男人,都是。他对这个女人更感兴趣,她能将这位端着面子左摇右摆,不肯轻易戴上“汉奸”帽子的墙头草给带转到他的面前。他想,这个女人和这个男人支撑的也就是最后的面子而已。中国人很有趣。
长谷川对李老板说:“李先生张法好,胜我,更配得胜糕。”李老板露了笑:“来谢小姐这边就是图个痛快,大伙宾至如归,不讲输赢,才对得住谢小姐的招待。”雁飞轻轻回话:“真是混说,不讲输赢,我这里哪里赚的到红利?我不做作,这里的招待可全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长谷川一笑:“上海是个美妙的地方,才有谢小姐这样美妙的人儿。”雁飞也一笑。“可惜藤田少佐没有一同来耍,他现今正经又要做回文化人。依然是我帝国的骄傲。”
雁飞眉梢抬也不抬,从一边茶几上端起一杯铁观音,茶水碧盈盈,她歪头,发带从胸前滑落到一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但在场的男人偏偏喉咙口都一干,只听见她低声问:“藤田少佐?哪位?日本人的姓氏可真麻烦!”她要一力地,让他们觉得她要斩断过去,同那李先生一般样。她刻意令他们感到宾至如归。
只是人走屋空之后,雁飞拉开楼梯下的暗阁,阁内香烟袅袅,并立两只牌位。她半倚在门边,又长又重地叹息一声。她累了,整个人放软在门墙上。她说:“偏偏就是同一个人,还好,不用忙两次。”雁飞缓缓闭上了双眼,双唇抿出一个笑意。是妩媚而销魂的,在红晕晕的光线下,有那么点惊心动魄。这天夜里,雁飞极度困倦,又开始了久违的噩梦。一片火光,她的背上猛烈的炙痛,甩不开。她也不跑,看着白色的身影走近她,对她说:“小雁子,你逃不了了。”她冷然地目光可以穿透那条白影:“我为什么要逃?”但是她要去追,她看到了,那阳光下俊美的少年,冷目长眉,转首。他跑的比她快,她追不上他,自己却陷在一片泥沼之中。雁飞在梦里笑出了声,醒来却是一脸的泪。不知是哭还是笑。醒来以后,打点精神。她也要跑。她跟着她的目标开始出席各等豪华饭店、夜总会、跳舞厅、赌场、回力球场、跑马场……都是男人寻求刺激,展现气概,找寻机会的场所。她如翩翩蝴蝶穿梭其中,给各色想要堕落的人穿针引线,不亦乐乎,展现她惊人的才艺。因她知道,这个曾经在烟花地杀了陈曼丽的武官不仅仅满足子弹刺进肉体的快感,他被繁华的上海迷惑了,他要的更多。那是一条充满弱点的缝,她的铤而走险由此获得机会。
王少全极端欣喜她的配合,常常谄媚奉迎:“谢小姐的手段一向高明。”
她微倾着头,笑:“你老子当年留了个好名声给你,你戴了那么大一顶歪帽子,下去怎么跟他交代?”王少全“嗤”地笑一声:“棉纺厂保住了,老宅也买了回来。我对得住列祖列宗,往后还须将祖业发扬光大。”换过急色嘴脸,“谢小姐不是也得到更多?”雁飞婷婷走开,来到长谷川跟前,跟着他进了三菱车兜风。“华人商会开幕酒会,请谢小姐赏光。”雁飞伸出手指头,横摆竖摆,侧头问:“夏天是不是戴个绿色的会好看些?”
她也是有所求哩!长谷川懂,立刻向司机道:“去老凤祥。”老凤祥兜了一转再回家,苏阿姨将当天的报纸拿来给她看。报纸也不是当年的报纸了,大大的标题是“大东亚共荣共存”,已丝毫不将租界放在眼内。这是工部局公董局里布满了日方要人的结果,雁飞听说了藤田智也在教育处任了一个秘书的职位,而长谷川是在警务处任职。孤岛上海,真真正正四面楚歌。人人战战兢兢地生活。繁华如昔的背后,是大街小巷不时发生的枪战和流血事件。日本宪兵能明目张胆在租界的大街小巷招摇过市,能闭门不出的人们就不出门,在家中惶惶中日。
铁蹄踏在柏油马路上,是震动了心脏的耻痛。但夜里的霓虹依旧,上海竟还有活力花枝招展。日本宪兵进来了,日本商人进来了,他们需要灯红酒绿。于是,上海就能灯红酒绿。雁飞对归云说:“以前有去过西藏的客人跟我讲,有一种花叫做尸香魔芋,开在尸体的身上,会更美更香。”她开始抽日本进口的卷烟,符合亚洲人口味的,淡淡的含蓄的香,闻久了却会有侵略性。归云将她手里的烟拿掉,熄灭。雁飞没了烟,怔神了一会,道:“上海就像一朵尸香魔芋,开在血流成河的魔鬼之都。”
归云说:“孤军营的国旗还有青天白日旗在飘。”又隐隐地忧,报纸多次刊登孤军营遭袭击的新闻。谢晋元,这位被困的英雄,在苏州河南岸依旧屹立不倒。他几乎成了这个城市,这个城市里的中国人在风雨飘摇中的精神支柱。每每绝望恐惧,只要去看每日晨曦微露之际,胶州路上空升起的旗帜,心里的希望又会一点一滴积聚。
还有卓阳的信,卓阳的信三四个月才会来一封。最近的一封,他附了相片,背后是真正的高山远岭,他穿了简陋的军装,脖子上挂着她为他买的德国莱卡相机。迎着阳光,眉峰微聚。
但,对着镜头笑得飒爽而又骄傲。那一刻,或许他心中得到抒怀和满足。归云想,他笑得她又不后悔放他走了。她吻着相片,如此怀念他的笑容。他没有请战友用莱卡相机拍照,将相机抱在怀里,小心呵护,也给她看。她想做他的相机,能贴身和他在一起。卓阳在信里写:“军队的各项工作胜任愉快,和同志们同仇敌忾,众志成城,我有必胜的信念。
等我!”绝口不提战斗的危险和环境的艰难,只无可奈何附了一幅画。又是浓眉的小猴子,指了指赤裸在地的脚丫子,有旁白:小兔子,到了北方才发现布鞋很重要,劳妻动手,多给做几双寄过来。
给卓太太的信里,没有这幅画。归云难过,再翻看卓阳的相片,他的脚没在草丛里。她想,他脚上一定穿的是草鞋。她听说八路军很多战士都穿草鞋。他到底跑了多少路,竟能把带去的皮鞋和布鞋都全数穿破穿烂?归云熬夜飞针走线,密密缝那一双双布鞋。她穿过草鞋,和爹一起逃难的日子里。草杆子扎脚,走几步,难耐的疼,脚掌被磨出泡,流出血。爹便背着她走,晚上他们就着河浜洗脚,她能看见爹脚上的新伤旧痕,斑斑血渍。她心里也难耐地疼,她不能让卓阳总穿草鞋,他从小到大哪里受过这样的苦?
雁飞在杜家看着归云麻利地捆扎五六双布鞋,不要别人来帮手,这是她赶了两天的工,终于做出来的成品。在卓家怕卓太太看到,就带到杜家包裹准备邮寄。雁飞帮不上手,只好望着桌上捆扎得当的布鞋。“卓记者还真能捱。那里是拼硬仗。”她见归云神情灰淡,握紧她的手:“拼过去,就好了。”
归云抱住她:“小雁,我们也拼过这一仗,就好了是不是?”房里的江江“咿呀”叫起来,要喝奶。雁飞拿了归云早冲调好的奶瓶,抱起江江来喂。孩子喝得急促而有力,咕嘟咕嘟,使着劲儿,她说:“蒙娜可能被关在四川北路靠苏州河的‘桥厦’,那里是日本人关洋人的地方,戒备森严,都说是重犯要犯。”“可有救援的法子?”归云问。雁飞摇头:“‘桥厦’就靠着日军司令部,牵一发动全身。”“蒙娜怎么办?”归云瞅着雁飞,她是玻璃心肠,忽地明白,问,“小雁,我能做什么?”
雁飞灼灼看着她,斟酌又斟酌。江江喝饱了奶,在她的轻拍抚下打了个奶嗝,十分满足,在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