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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就是这个。”瑞纳多拍了一下手,再也忍不住噗一声笑了出来。
乔什从刚才的惊愕中恢复过来,他无奈地摇摇头,想对那个让人额角抽痛的孩子劝说些什么。但当他和温迪视线交接的时候他放弃了。因为温迪凝睇着他面容绽放出深深的笑意,只要他微笑,如水年华就仿佛从他身上退去,还原成那个初见的小少年,睫毛忽闪下的眼睛晶亮晶亮的,好像天空里刚诞生的星星。有些事情要随着年龄的增长才能体悟,乔什爱这个孩子,他热爱他就像热爱生命,现在的他,只想珍惜和享受与温迪相处的每一分钟。
难得相聚的三个人又笑闹了一阵子,笑得累了,温迪作了一个饿坏了的手势,他们叫来侍者点餐。
头盘要了黑鱼子,油橄榄,渍蘑菇,炸鱿鱼。野菇炖饭以后的主菜是烤雏鸡配渍蔬菜。甜食是温迪选的酸枣蛋糕。乔什和瑞纳多则挑了餐后的白葡萄酒。
鲜红的小番茄和浓绿的油橄榄,三个高脚杯轻轻碰在一起。歌声像潮水一般漫过来,沙哑低徊的唱腔,是乔什曾经很喜欢的女歌手。
“你在我心里就像植物生长在大地。”
我爱你,你是我的宝藏,我的世界……”
窗外的街灯渐次亮了起来,点在昏黄的背景里面,雨又开始下了,犹如情人间温柔的亲吻和誓言,顺着耳朵滑到颈项,降临在大地。
3
梅雨季节快结束的时候,戴安回来了。
他背着巨大的行囊去越南取材有大半年了。为了和亲爱的弟弟保持联系,温迪每月的电话账单上都是一笔天文数字。
把车停在屋子外面,温迪没有打算敲门,而是从大门右侧的壁灯底部摸出钥匙。原本是去接机的,但半途戴安打来电话,他搭乘了早一班的飞机,现在已经到家了,于是温迪立刻转动方向盘,拐弯绕上另一条公路来到戴安在罗马郊区的住宅。
大厅里乱七八糟的,到处堆满了戴安从越南带回来了的东西,各种各样奇怪的银器,木头雕刻,冰凉艳丽的刺绣像流水一样从桌面淌到地面。
大概是听到了声响,戴安从浴室里出来。他刚洗完澡,穿着宽大的浴衣,白浴巾搭在头顶,几络黑发湿漉漉地贴在脸庞,一面走一面滴水。见到温迪,他简单打了声招呼,眼角眉梢的不耐跟着水珠滴落,消失无踪。
“你这样会着凉的。”温迪把戴安拉到客厅明亮处,自然而然地用浴巾替戴安擦拭头发,类似的事情温迪从小就做惯了,对这个弟弟,他一向宠爱得不得了。有时候想到爱躲在他背后的戴安已经比他还要高大,不再需要他了,温迪不禁有点怅然。
“丹呢?”伸手掠了掠戴安散乱在额际的前发,温迪不在乎自己的袖管是否被弄潮。
“她还在西贡,两个星期后回来。”
丹称得上是戴安的御用女演员,异国的女孩子,纤细白皙,像东方的陶瓷一样美丽。她和戴安的绯闻一度传得沸沸扬扬,温迪也知道其实那些报道是真的,但他们却丝毫没有结婚的打算。依照戴安的说法,如果给对方保留一个空间,会使两人的恋情愈加深厚,的确,他们的感情越来越好,变得相互需要,甚至决定彼此决不分手。温迪不是很能理解这些,但只要戴安快乐就行了。母亲在世的时候,也一直是用宽大、柔和、静谧的母爱来包容他们兄弟俩。
“你的乔什呢?”甩了甩濡湿的头发,戴安戏谑地问了一句。
“到纽约去了,医生建议他在那里进行辅助治疗。”戴安竟然会问起乔什,这让温迪有点吃惊,戴安一向是不喜欢乔什的。母亲去世以后,温迪曾经希望他能搬到维罗那,但戴安拒绝了,他始终对乔什存有敌意。
“是吗?”平淡的,听不清情绪的腔调,略微眯细眼睛,戴安的目光和水珠同样冰凉。
戴安从温迪手中接过毛巾,擦了擦半干的发鬓和发尾,随即走入卧室换掉浴衣。趁这个空档,温迪到厨房冲了一杯咖啡,特意没有放糖,他老是想藉此更加靠近乔什一点,尽管乔什一瞥见他喝清咖啡便好笑地用手指头戳戳他皱起的眉头,“别太勉强了。”
温迪端着咖啡杯踱步到阳台,举目四望。右面安静地躺着一大片深蓝的湖水,湖景很美,雨水落到湖面弥漫成白雾,依稀见到水鸟的身影优美地滑行。湖的四周环绕着青葱嫩绿的树林,顺着山坡往上斜去,有一小角雪花般的白色,是开了花的丁香。更加远一点的话,可以看见巴拉丁山丘,乔什,他的老家伙是怎么说的,那是一个诗歌里面赞颂的地方,那是一个比月亮还古老的地方。
戴安自卧室走了出来,他穿了高领衬衫和牛仔裤,虽然品味大走极端,但对这种类型的穿着的喜爱兄弟俩却如出一辙。或许是年岁渐长的关系,温迪和戴安的相貌不再那么相似,同温迪总是以眼神追寻别人的身影和话语,定住视线再慢慢露出微笑的样子截然相反,戴安有精瘦的肩膀,紧绷的下巴弧线,薄薄的唇,平日里冷淡漠然的目光只要眼角一挑就显出无视他人的神态。
交叉双臂瞧着他的哥哥,戴安显出沉思的样子。半晌,他走到温迪身旁,双肘撑在石栏杆上,手指触着下颚,缓缓开口,“乔什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可能还要几个月吧。”漫不经心回应了一句,温迪用手心包裹着烫热的马克杯,感受着那飘在咖啡上面令人惬意的热气。
戴安高深莫测的目光冻结在温迪的面容上,“你有没有想过,他不会回来,或者不能回来了。”
“戴安?”温迪拧起了眉毛,把手里的杯子放下。
没有掉转开眼光,戴安勾起唇角冷笑,“难道我说了错吗?他还能活多久,一年还是两年?”
“戴安!”这次是警告,温迪的语气变得严峻,他的眼睛直接黝暗下来,暗涌着旁人理解不了的情绪,上帝知道,他多么痛恨这些话。
那些景象一直栖息在他的心里,犹如做梦一般。
他来到乔什的病床前,凝神望着乔什的脸,床上的男人刚做完手术,脸色苍白,温迪用眼神描摹他面部的线条,一笔笔全部铭刻在自己的心里。当光线掠过,乔什的眼皮微微颤抖,温迪明白他的脑海里面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沸腾,他要清醒过来,他要拯救自己的生命。而后,乔什真的睁开了眼睛,慢慢地,缓缓地,就好像书里面描写的那样,上帝的光芒重新出现在他的身上。温迪无法抑制地盯着乔什的眼睛,还有那双眼睛里面温柔而悲伤的自己,阳光把树木纵横的倒影印于墙壁,窗帘被风鼓吹鼓吹着,送来清爽的大地的气息,在那一刻,他俯首感谢上帝,感谢上帝给了他世界上最珍贵的恩赐。
“戴安,你需要冷静一下,我们等会儿再谈。”
温迪揉了揉有点痛的额头,想要抽身离去。戴安却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他猛地一把抓住温迪的肩膀,让他面对自己,继续紧追不舍,“哥,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当时死在手术台上就好了,你不需要再和他绑在一起,他不会再成为你的负担。”尖锐的语气几乎同等于逼问。
眼前一片灼热的空白,温迪只感觉得到胸口涌起的怒气,他的呼吸变得又沉又重,终于忍无可忍地朝戴安脸上狠狠揍了一拳,他打得很用力,戴安整个人跌坐在地面。温迪向后退了两步,打戴安的右手依旧气得不停发抖。
手指摸了摸青紫的嘴角,戴安抬眼望向哥哥,温迪散发慑人神采的双眼里,翻腾着的无疑是一股怒火。戴安勉强地苦笑一声,抿了一下嘴唇,“从小到大,这是你第一次打我。”
小时候温迪经常和人打架,那是为了保护家人,保护内向害羞的弟弟,所以即使弄得满身泥土和淤青,或者被母亲责备,温迪都无所谓。亲爱的戴安,亲爱的兄弟,温迪总是微笑着拥抱他的小弟弟,他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好哥哥,而事实上也的确是这样。
戴安没有试图站立起来,他收起双腿坐着,面无表情却像失神似的,“哥,哥……”他低垂下视线,声音苦涩,“哥,你还记得吗?你以前是怎么说的,你说将来你会有一个美丽的妻子,三个可爱的孩子,一条长毛猎犬和一个玫瑰花园,退役以后你可以牵着猎犬和妻子在花园散步,可以教孩子们踢球。你没有忘记吧?哥,你是一个那么热爱家庭的人,我也一直认为你会比我们任何人都要幸福。可是现在呢,你没有家庭,没有孩子,母亲已经去世了,我不能一辈子陪在你身边,如果连乔什都走了,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该怎么办,你该怎么办啊。”他的语调渐渐轻了下来,里面有一种轻微的颤抖,温迪屏息,那颤抖像是当胸穿过。
戴安仰起面容,露出非常悲哀的表情,“哥,哥,我不想让你伤心,不想让你难过。”再也克制不了自己的情绪了,戴安微微哽咽了一下,他的眼角泛红,有点潮湿,他立即用手遮住了眼睛。
温迪咬了咬下唇,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等他再睁开眼,已经换了一张忧伤但柔和的脸,他明白了,就像母亲的去世带给他的伤害,这些伤害也同样留给了戴安。那次意外让温迪第一次面对了死亡,他也被迫开始了解终有一天乔什也会同样离开自己的事实。但是他不曾后悔过,即使偶尔也会考虑自己的人生究竟留下点什么,想象如果选择另外一种生活方式会怎么样,可温迪比谁都要清楚,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超过乔什,他的存在,他的靠近,都带给了自己无法言喻的欢喜和感动。
在戴安身畔缓慢坐下,温迪伸手环抱住他的兄弟,让戴安把头靠在他的肩上,这种拥抱的方式就像儿时他们两个躺在庭园的草地上,头靠着头看繁星一般。
“戴安。”温迪的声音渗透着难以想象的暖意,他轻柔抚着戴安的背脊,“这辈子我梦见过上帝两次,一次是在七年前,他对我说,他把乔什给了我,一次是在母亲去世的晚上,我梦见她和父亲躺在鲜花盛开的大地上,上帝站在他们身边,他说,他们不希望我们茫然和难过,希望我们快乐和坚强。”
从戴安那里回到家,已经是深夜了。温迪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怜爱和牵挂使得他与乔什的生命浓郁纠结,他不奢求戴安完全了解这些,但希望他不要继续顽固地抱持着心结。在这个世界上,温迪还可以全心全意义无反顾爱着的只有戴安和乔什了。
扯开衣领,温迪准备好好洗个澡,电话铃声倏地响了起来。
从纽约打来的电话。
“温迪。”
听到那一头奇迹般传来乔什的声音,温迪不知不觉放松背脊,整个人陷到了沙发里头。乔什的声调听起来犹如海浪,又温暖又舒服,温迪紧绷的精神刹那间悄无声息地融化开。
“你那里还在下雨?我听见了声响。”
温迪把电话夹在脖子底下,探出半个身躯伸手拉开窗帘的一角,雨点在玻璃窗上流淌,形成无比优美的图案,还透着一股特殊的凉意。
“这应该是最后一场雨了。”温迪微笑着打开沙发右侧的落地灯,“乔什,念首诗吧,否则我会睡不着的。”
那头的乔什轻笑几声,温迪可以想象他此时一面站在电话机旁,一面用手把落到眼边的头发给拨开的样子,还有那温柔得令人心痛的目光。
屋外的雨声滴滴答答,断断续续,寂静和安心的气息包围着整座老房子,突然这声响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