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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摇摇头,微微一笑,〈你为什么要介意,至少我曾经听过很多美妙的音乐,现在它们都沉睡在这里。〉她指了指心口,〈这还是你说的呢,无论什么样的记忆都会回到这里,经过时间的沉淀,最终治愈人类所有的伤口。〉
我也笑了,还能说什么,她总是这么了解我。
头顶上的网格木头电扇,缓缓地一圈圈旋转,在地面和我们身上投下一闪一闪的橘黄色方格。这是艾维塔从前便钟爱的设计,如同西贡小电影里面的布景。
我从口袋中翻出一张折叠好的传真,在玻璃桌上展开,上面只有一句话。亲爱的乔什,我需要你的帮助。就是为了这句话,我毫不犹豫订了来巴塞罗那的飞机票。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按着嘴唇考虑了几秒才下笔,〈乔什,你知道了多少?〉
〈只有一些。〉
不过已经足够了。八个月前,温迪在比赛时倒地,医生说是脚踝软骨严重撕裂。希望本就渺茫的手术结果也失败了,等于告诉温迪,他从此再也不能踢足球。
〈他还这么年轻,现在就要他和他的梦想告别……〉艾维塔没有写下去。我安抚性地轻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心很冷,手指在微微颤抖。
我明白的,我怎么可能不明白。我从来见过比他更加一心一意追逐足球的孩子。他小时候骄傲地告诉过我他的偶像是罗西,还郑重其事地和我约定将来他一定要成为比罗西更优秀的世界级前锋,说这话时的他,眼睛是那么亮,那么专注,只看得见他的梦想,而忘记了世界的存在。是的,没有足球,他跟本就不能活下去。
〈这些日子以来,他一直都很平静,可就是因为太平静了,我才会害怕。〉
〈也许并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严重。〉笔下的内容连我自己都觉得空洞,无法相信。
〈那样的伤害,不是说站就能站得起来的。〉
〈可是,你站起来了。〉
〈不一样的,我没有了大提琴,虽然很寂寞,可生活依然还是要过下去。但是他不行,对温迪而言,足球是他的整个生命。〉
这次的笔谈中,艾维塔首次流露出了一丝疲倦,我从没有在她的脸上找到过这样的神情,即使在丧失听觉的时候,她都没有失去她的笑容。
〈那孩子上星期突然说要回意大利住一段时间,我又放心不下,所以想到了你。〉她抬起眼睛看我,和橙黄光线纠结在一起的眼神,怎么看都有恳切的味道。
〈我明白的,先让我见见温迪吧。〉
她点点头。
艾维塔领着我穿越走廊,来到花园。她把指尖指向一个方向,那里有一大片犹如红雾的石榴藤蔓,一个人影在其中若隐若现。
她在随身的笔记本写着,〈这么多年,不知道他还认不认得出你?〉
我的笑意加深了,向她做了个等着看的手势。
细碎的白花开在粗壮的树干上,密密麻麻的。草丛里面,有落下来的成串成串的红虾花,踩下去,厚厚一层,比地毯还要柔软。
白色的梯子架在那儿,一条黄金猎犬懒洋洋地伏在下面。察觉我走近,抬高乌溜溜的圆眼睛,装摸作样叫了两声,又趴下头继续晒太阳。
青年爬在梯子上头,干净利落地从藤蔓上地摘下一个个红石榴。他穿了一件V字领的薄羊毛衫,露出优美的锁骨曲线,柔软的刘海时不时扫过饱满的额头。流光自枝桠缝隙倾泻,在他的肩膀上一明一暗闪烁,就像莫扎特所描绘的闪闪亮亮的小星星。
“温迪……”
我向他招招手。曾经也想象过,而今的温迪会是什么样子,这一刻亲眼见到了,好像长大了许多,又好像完全没有变,还是和我记忆中的小少年一模一样。
他听到叫声,低下头,看到我后迟疑了一下,微微眯细好看的眼睛,分辨着我面孔的线条。
“乔什?”
“终于认出来了吗?”
“不敢相信,真的是你。”
他太高兴了,直接就跳了下来。我慌慌张张,想伸手去接他,却忘了他已经不是小孩了,现在的他不是我支撑得住的。猛烈撞击之下顿时失去平衡,两个人一起摔到了地上。
他没有起来,索性压在我身上,心情愉快地上下打量我,“乔什,你一点都没有变,看起来只老了一点点,真的。”
“可是你重了许多。”我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在哀哀地叫唤。
他狡黠地眨眨眼,阳光在长睫毛间轻盈跳跃。
我躺在微湿的草地上,仰视着他年轻的容颜,他的背后是一层层树叶,穿越它们的缝隙,就是阳光充溢的晴空,又高又远,如同一个悠长的呼吸,安稳而柔和。每次见到他,伴随而来的总有绿叶或者阳光,仿佛要把这些一点点拨开,他的脸才会从下面慢慢浮现。
隔了那么多岁月以后,我突然又想到了那句话,把他忘掉,像忘掉一朵花,像一团火,它曾歌唱着放射金光。
4
晚餐很丰盛,蔬菜牛肉浓汤,果酱鸡蛋薄饼,还有沙朗口味的炖肉和鲱鱼。从扑鼻而来的香味中就能知道,艾维塔的手艺比过去更好了。
温迪那头摆了几个橄榄蛋糕,还有一大堆小松饼。他吃起甜食来的速度,快得令人摇头。
习惯了静谧的一家人,通过眼神和几个手势就能明白彼此的心思,虽然是没有声音的交流,但表情轻松愉悦。我跟不上他们的速度,他们的意思也只能猜出个小半,这个时候温迪就会向我解释。
就好像一般图画上所描绘出来的平凡而温暖的家庭。
只是,融洽的气氛里似乎总有一种微妙的不自然感,或者说是哪里太小心翼翼了。我模糊地感受到,却无法具体说清,视线所及是在晕黄光线下摇曳的微笑,这或许是我的错觉。
吃过晚餐,戴安和温迪一同收拾餐具,我和艾维塔在餐厅里继续交谈,说是谈,其实还是用纸笔沟通,刚才温迪也教了我几个常用的手语,比比划划的,浑然不觉时间的流逝。
直到我看了一下钟,临近午夜了,艾维塔向我做了一个晚安的手势,回屋休息了。
客房在长廊的另一侧。我经过廊道,光线没有想象的幽暗,细心的主人放置了一套乡村风格的咖啡桌和椅子,烛台代替了吊灯,透过明亮的烛光,甚至可以瞧见米黄桌角处的手绘花纹。倘若不是真的困倦了,我非常愿意在这里小坐一会儿。
长廊的右侧是花园,不经意瞥了一眼,我停下想要离开的脚步,我看见了温迪。
他独自躺在花园里那张白色藤椅上,眺望夜空,好像满天的星斗就在眼前。他周围的灌木轮廓被一片蓝黑抹得模糊了,叶子和花朵漂浮在夜幕中一般。
我在这头默默看着他,多不可思议啊,仿佛还是在昨天,他背着小球袋满头大汗跳到我身上,兴奋地诉说训练时他如何踢进一个漂亮的球,教练如何赞扬他,小小的身体热乎乎的,好似一个燃烧着旺盛生命的火炉,但一眨眼这个孩子就已经这么大了。
“哥,你又睡不着了吗?”
这时,我见到了戴安,他正从屋子的西翼出来,熟练地拨开树枝穿过浓密的草丛,走向温迪。
“嗯。”早就从脚步声中辨认出了来人是谁,温迪很放心地让戴安从背后用手圈住他的肩膀。“这么晚了,你也没睡啊。”
“在赶剧本呢。”白日里的戒备神色消失了,戴安在温迪前面露出了安心且温和的神情,他把头埋进温迪的脖子,小小地磨蹭,温迪由着他,还抽出手抚摸他的头发,我以为自己看到了两只亲昵的小狗。
“你先去睡吧。”温迪想起什么回过头,直视孪生弟弟的眼睛,特别叮嘱一番。“不要告诉妈妈我又睡不着了,她会担心的。”
“我知道了,你也记得早点休息。”
同哥哥道了一声晚安,戴安挺直身体。离去前,他漫不经心地四下看了一下,我想他大概发现了我。因为下一刻他犹如换了一张脸,刚才的温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对旁人毫不在乎的他,对家人的保护心却强烈得惊人。
又被瞪了啊,我这么感叹着。索性大大方方向他摆摆手,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不要告诉妈妈,她会担心的。”
有如听得到温迪柔软的声调,这句话如咒语般一再浮现。
我有点理解了。害怕伤害孩子的母亲,小心翼翼窥探着对方的心情和脸色,害怕母亲担心的孩子,又什么事都不肯吐露。再相爱的家人,也会觉得痛苦,好似被什么束缚了的生活,几乎就要窒息了。如此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恶化,艾维塔已经精疲力尽了,温迪恐怕也是这样,才会想到要搬出去住吧。
回屋以后,我想了一想,打了一个电话给瑞纳多。
电话那端传来他半梦半醒的恼怒声音,“乔什,你知道现在几点,该死的混蛋,偶尔也要考虑一下时差啊。”
“瑞纳多,你帮我把一楼的客房收拾一下,缺什么的话你就去买,我把钥匙在门口的花盆底下。”
“什么?”我的话犹如浇了一桶冷水,让瑞纳多一下子清醒了,“你要做什么?”
我大致解释了这里的情况,最后补充了一句,“我可能会把他带回意大利。”
瑞纳多的声调猛地提高了,怎么听怎么揶榆的味道,“不是说真的吧,乔什。我认识你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你是这么一个亲切的男人。”
我拉开窗帘的一角,温迪还在庭园里,夜里天空的距离不像白天那么遥远,感觉上靠得更近,好像被一层镶有钻石的深蓝天鹅绒所包围,他的表情变得那样飘忽而模糊,“在这之前,我也不知道。”
一大早,温迪就把我叫醒了,“乔什,我们出去逛一逛吧,家里实在太闷了。”笑容比窗外的太阳还要灿烂,晃得我睁不开眼。
“喂,坐哥哥的车最好系紧保险带。”临出门,一直不给我好脸色的戴安交叉双臂靠在门口,难得丢给我一句话。
五分钟后,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温迪把他的法拉利开得飞快,就像一匹脱了缰的野马。
我抓住车门的扶手,好吧,好吧,我告诉自己,球员为了缓解压力通常都会有一些嗜好,极端的沉迷赌博酗酒,在姑娘堆里周旋。温迪还算是好的,他并没有沾染上这些坏习惯,除了和队友去酒吧狂欢,他也就只是像现在这样开开快车而已。可当时速达到一百二十公里,我终于被迫做了决定,只要我还想多活几年,就再也不搭温迪的车。
车子经过大桥。远处蔚蓝的海面和天空融为一体,几朵香槟色的云在那里井然有序地飘浮着,恰似一群戴面纱的贵妇人。
温迪打开车的顶蓬,开响喇叭,车内顿时笼罩一阵节奏强烈鲜明的非洲鼓,街头艺人一样的音乐。
“你喜欢这个?”因为桥上的强风,我不得不提高嗓音。
“不,这是戴安的。”风把他的头发和衬衫吹得胡乱翻飞,他也扯开嗓子大叫,“他说我听的音乐太老土,统统拿走了。”他手腕上超大尺寸的银白金属手表,只要微微摇晃,就会和着鼓的拍子咔啦作响,“我不像戴安,没有遗传到妈妈的音乐细胞,古典音乐我听不懂,妈妈说我这点和爸爸一样,品味太差。”说完,他爽朗地一笑,细碎的刘海飞扬,露出高颧骨,格外孩子气的样子。
“艾维塔说你有我的几张专辑。”
“啊,有的。”他空出左手在音响周围摸索了一阵,掏出一张半旧不新的CD,一看就知道是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