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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也就在我身边陪了两天。
他闭口不再追问我任何事情,大部分时间都缄默无言,只把我的手捏在手心里有一下没一下的轻轻拍。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我心头却寒气一阵阵深重。
孩提时,父皇就是这样拍打着我的小手,哄我入睡的。可笑父皇,兴许他自己都未觉察自己在做什么。
只有一次,我喝了太医的退烧药,晕沉沉入眠。半梦半醒中,恍惚听到父皇颤巍巍低声自言自语:“……象,真的……有点象……”
冰凉的指尖发着抖摸上我的脸,但略一碰触就象被火烫了手,飞快缩回。
“……朕不……信……”良久后的呢喃听上去似乎隔着手掌从指缝里漏出,轻又模糊,我却听得清楚。
醉酒的人,都喜欢说自己没醉。嘴里说着不相信的父皇,他的心里,究竟想的是什么,我情愿自己不知道。
身体养好后,父皇没有再碰过我。退了朝,他仍然会回来寝宫,看着我静静地沏茶,抄诗文,但用过膳,他就摆驾去皇后或其他妃子那里留宿。
宫里的消息从来是传得最快的。很快,大家都知道了皇帝对我的冷落,窃窃私语着皇帝几时会将我撵出宫。服侍我那几个小太监也一改往日殷勤,在皇帝看不见的地方用阴阳怪气的眼神打量我,仿佛觉得我为何如此厚颜无耻,摆明失了宠,居然还能泰然自若地赖着不走。
或许,我还是把人想得太善良了。有天午睡时,两个小太监就在我床脚闲聊,声音毫无收敛,似乎一点也不避忌我会不会被吵醒。
侃完了宫里又添了多少秀女,公主的未婚驸马如何俊俏好命,哪位娘娘被争风呷醋的对手抓花了脸,哪个太监又升了位,领多几两月俸 ……话题最终落到我头上。
“咱们哥儿怎么就这么倒霉,摊上这贱戏子做主子,出去都被人扁着看?”带头埋怨的小太监是以前最懂得讨好我的一个,总是公子公子的叫个不停。
另一人哼一声,几近恶毒:“他不就凭着张脸蛋么?嘻,皇上无非是想尝个鲜,玩起后庭花,可现在多半已经玩腻了,看他还能在宫里待多久?咱们就忍多几天算了。”
“也只能这样了,谁叫他还死赖在这里。”小太监叹口气,又吃吃地笑了:“喂,你说,男人做起来是不是真的比女人还要过瘾?”
“想知道?那你哪天去找个侍卫大哥,让他睡你一晚,看看过不过瘾?”
“你想死啦?”小太监笑骂:“小心我改天叫两大哥来做你。嘻嘻,不过说真的,这戏子叫床的声音还真不错,就算皇上不要他了,到了宫外,想再找个富家老爷养着,也不难啊!”
“何必再找那么麻烦?”另一人挤眉弄眼地道:“你没听说他本来就是李清流大人认的义弟嘛,大不了再回李府找老相好。”
“李大人不是早成亲了么?”
“嗨,这年头,哪个达官贵人不效仿皇上,在家里养几个美少年充场面?你也太大惊小怪了。”
小太监恍然大悟地哦一声:“敢情还成了风气。不过以前见过那位李大人一脸正气的,原来也喜欢这调调儿。”
“人不可貌相呐!听外面的侍卫大哥说,那李清流还来过几次想趁皇上不在的时候偷偷会这贱戏子,侍卫当然不敢让他见,念着他是龙大将军的妹婿也就没有向皇上去告状……”
小太监啧啧两声:“他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连皇上的人也敢动念头!”
“这就叫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哈哈……”
两人说的话越来越猥亵,我再也无法装睡,轻轻咳了几下。他们才不情不愿地打住话头走了出去。
我木然凝望空无一人的华丽宫殿,沉烟迂回,四壁金碧辉煌,宛如座巨大冰冷的囚笼。
这辈子,难道就此老死于此?我搂紧了双臂,全身轻颤。
“我要出宫。”晚膳时,我轻轻对父皇说。
一直默默无言啜着酒的父皇遽然抬起头,酒杯顿在了半空。
“莲初本就不该留在宫中,请皇上恩准。”我没有看他,垂着头凝视自己双手,在宫中数月,保养得比之前更白嫩细腻。若换在李府,清流必定会取笑我太过柔弱。
但如今,也好。至少出宫后,即便手不能挑肩不能扛,我还可以重操旧业,去当我的贱戏子。前提是,我绝不会再逗留京师,不会再让流言蜚语累了清流。
他是快要做父亲的人了,如花美眷,似锦前程。我凭什么,再去扰他一生清净?
有那三年作证,留那一双澄净无垢的眸子在脑海心头浮沉,此生到老,到死,也可以告诉自己没白来这人世走一遭……
“啵”一声,酒杯在父皇手里碎裂。他抓着满掌碎瓷,声音颤抖着,神情却斩钉截铁,无丝毫回旋:“朕不答应。”
意料之中的回答。眼角余光里看见父皇袖角簌簌抖,我无声苦笑:“为什么还非要留莲初在宫中?皇上明知道莲初是……”
“哐啷啷”一阵巨响,整张饭台被掀翻,碗碟碎溅满地。外面待命的小太监惊叫着入内收拾,被父皇一声咆哮,吓得倒退出去。
“朕不知道!朕什么都不想知道!!!”
父皇高大的身躯挺立我面前,死死瞪着还坐在椅子上的我,脸上暴怒可怖的神情是我从所未见,凶残宛如来自地狱的恶鬼。
瞬间,我蓦然意识到,眼前的人是掌握天下死生的皇帝,并不是一个寻常百姓家的慈祥父亲。
看着他颤栗箕张的双手朝我伸来,我倏忽闪过一个荒谬的念头——父皇,会扼死我。
天之圣子、一国之君,皇帝的名声不允许玷污,皇家也容不得有个堕落风尘做过下贱戏子的皇子存在,更蒙不起这父子血亲乱伦的奇耻大辱。
一切的一切,只要我消失,就会永远尘封。
我的父皇,远比我更清楚个中利害,也比我更懂得该如何权衡轻重罢……
我静静地扬起一点嘴角,等待死亡降临。毕竟,能死在父皇手里,好过日后再在戏台扭腰作媚,再在浊世颠沛流离。
父皇的大手,没有落在我脖子上,而是蒙住了我的眼睛。
“……不要,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朕……”他把我的额头紧紧贴在他腰间,在我头顶上方的声音低沉而苍凉。
“朕不会让你出宫的……朕怎么能让你再流落民间,再去受苦?……”他的指尖轻轻划过我脸上轮廓,一遍又一遍:“你是朕的……朕的莲初,怎么能再被那些贱民指点欺侮?何况就算你不再登台唱戏,只要离了宫,失了朕的保护,你以为皇后和那些之前被你抢了恩宠的妃子们还会轻易放过你么?”
他一字一句缓缓道:“只有在宫中,在朕的身边,才是最太平的。朕绝不容许天下任何一人再来污辱你,再对你吐出一字不敬。”
“莲初,莲初,朕的苦心,你可明白?”他温柔地抚摸着我头发,语气凄凉,带着无奈:“这是朕唯一能补偿你的了……”
我的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我看不到父皇面上的表情,也难以驳斥他为我安排的余生。那,想必是父皇思前想后才为我找到的唯一活路。
让皇帝男宠的名分继续掩盖住所有不该浮出水面的秘密,也让我可以苟且偷生。父皇他,费尽心机。
只是我,真的无法感激他。
“……如果能选择,莲初情愿……求一死……”我麻木地开口。
“不要说了,不要再说了……”父皇一只手覆住我的嘴,抖得很剧烈。良久,无边黑暗中,响起他轻到几乎听不清的呢喃。
“是朕对不起你……朕不该碰你的……”
我闭目,任冰冷的泪水夺眶而出。
事实证明,父皇的决定是正确的。
宫里的皇后妃嫔,宫外的皇亲国戚,即使再怎么对我显而易见的失宠窃喜不已,明里暗里,纷纷争着落井下石。奈何皇帝并没有像他们希冀那样,将我撵出宫,更没有将我拿下,依了那些道貌岸然的大臣谏奏,问我个秽乱宫廷的罪,推出斩首,反而将他们狠狠怒斥一番。
我依旧稳当当长住皇帝寝宫。各邦进贡的宝物中,最名贵珍奇的必定先赏赐于我。我自然不需要,转手丢进了角落。
父皇当然也知道我不需要,却还是三天两头地下赏,日日与我同桌进膳。叫所有人都明白,即便我不再受君宠幸,我仍然是皇帝跟前的红人。
这一招,果然立竿见影。宫里人的眼睛雪亮,又迅速对我堆起笑容。小太监们恢复了殷勤。
人生,也不过如此。我终于什么念头也没有了,求生,抑或求死,都成了宫墙外遥远流幻的云彩,过眼无痕。
我吃着山珍海味,穿着绫罗绸缎,做什么都有人代劳,我甚至,比以往还丰腴了一些。
这,算不算是我迟来的太子生活呢?我嘲笑镜中下颌渐露圆润的人,那个人,也看着我笑。双眼无神颓唐,充满暮年垂死之人才有的沉寂和空无。
父皇惊愕了,命令太医开来最好的滋补珍品,想方设法引我说话,陪着我磨一砚香墨,随心涂鸦,还拉着我去寝宫外游湖放纸鹞。
他似乎,想把断了十几年的宠爱统统补回给我,或者,是在赎罪……我和他,都未必分得清楚。
我微笑着任由父皇为我打点一切。父皇不在的时候,我就趴在窗纱前,茫茫然看院中风吹花落,听屋檐雨滴清响。想清流,想小雨,惟独不想将来。
我,没有将来可想。
第七章
渐渐习惯了单调的日子,我也竟有几分盼望这难得的宁静能一天天重复到我死的那一刻,但一切,在冬至那天嘎然静止。
冬至日,宫中例有盛宴。皇帝与后妃要和百官共同祭神,畅饮冬阳桂花酿,然后在新栽的梅树下大撒碎银,寓意辟邪祈福,没有平日回来的早。小太监们也贪玩,更眼巴巴盼着去宴上讨赏银,我正好打发他们去了,免得听他们阿谀奉承,落个耳根清净。
殿内,仅得我一人坐在毛毯上,抱个檀木小暖炉焐手,听着风里遥遥飘来的欢声笑语发呆。
珠帘动,有人轻手轻脚入内,低唤一声:“莲初……”
飞出躯壳的魂灵儿被勾了回来,我猛地跳起,滚掉了小暖炉。
是清流,满脸的担忧和欢喜,张开双臂朝我走来。
“……你,你,你怎么来了?”我狠狠咬了口手指头,皮破血流,终于明白眼前不是幻影,也看清楚了他周身太监的穿戴打扮,不禁倒抽口凉气:“你是买通了侍卫混进来的?”
“是啊,莲初,我实在不放心你……”清流将我搂进怀里,他的胸膛温暖起伏,真实得远离一切。“我好想你,好想你,莲初……大哥真的好牵挂你……”
他轻轻地呢哝,飘忽宛如梦境。三年的光阴,仿佛尽皆浓缩这一刹那。
我鼻翼一酸,望出去白花花再也瞧不真切。他心底,终究还是有我一席之地,甚或甘冒奇险,入宫来探我。这份情谊,足够我余生回味。
“你,快回去吧!”再激动,我也未失清醒。宫里杀机四伏,不是清流该来的地方。殿外的侍卫也在咳嗽催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