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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谁能救得清流,我愿拿命来换。
“……求……求……”就当我临近崩溃的那一刻,一只湿乎乎的手抓住了我衣袖。
是清流。他用剩下的那只手牢牢揪着我,脸颊呈现出垂死之人才特有的灰白色,那双我最喜欢的清澈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瞳孔里载满痛楚、恐惧,还有深浓得令我心脏停止跳动的憎恨。
对,绝对是憎恨!
“……都是你害的……我,恨,你!”他绽开痛得痉挛的唇,一句,撕裂了一切。
我全然僵硬,看着他眼中突然腾起一种报复的得意,然后歇斯底里地大笑:“你难过了?哈哈,你把我害成这样,我就要你一生内疚,要你痛苦一辈子,贱人!贱戏子!哈哈哈……”
“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把这大胆乱臣的舌头割下来?想要朕连你们也一并治罪?”父皇跟出殿,厉声咆哮。
侍卫不再顾忌我,一人拉开我,另一人拖出清流舌头,手起刀落——
清流口中溅出的血有几点飞到我脸上,像煮沸的滚油烫人。我尖叫,整个世界似乎都已一片血红,从头到脚,缓慢而不绝地从我眼前流淌。
血,全是清流的血,带着他的生命,一股股在面前流失……
我木然笑了,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捏住那持刀侍卫的手用力往下一压——
“……呃……”刀身深深没人清流心口时,他疼痛扭动的身躯颤了颤,随后停止了动弹。
他张开嘴巴,仿佛想对我说什么,可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来。双眼仍旧凝视着我,瞳孔渐渐散开了,原先的恶毒骤然消逝,代之而起的,是熟悉的温柔。
初次相逢,他的眼睛就是这么漂亮干净的,一如野地丽日下的山菊花,美丽得不掺半点杂质污垢……
三年里,每个夜晚,他褪下了朝服,穿上我细心为他熨烫好的白色便袍,摸着我的头发,耐心为我讲解诗文时,也总是这么温柔地看着我,目光里藏不住欣慰和赞许……
他对我,从来未曾变过……
“……呵,你为什么……要骗我?……”
陡然间,什么都明白了,也什么都来不及挽回了。我摸着他开始冰冷僵硬的脸庞,痴痴笑。
父皇一把拖起我:“这个丧心病狂之徒,死不足惜。莲初,回殿去,朕叫太医来替你看看伤。”转头吩咐侍卫将尸体处理走。
我茫然注视着清流的尸身和断肢被侍卫们拖出院落,拂开父皇双手,静静跪在了地上。
“你还想做什么?”父皇被我的固执激怒了,转到我身前,挡住了我的视线:“那李清流就真的如此重要?他对你拳打脚踢,百般辱骂,你还不死心?”
寝宫内外空无一人,他终于毫不掩饰地发泄起嫉火。我牵牵嘴角,这个笑容一定很诡异。
“假的……”
“什么?”父皇听不懂,皱眉。
“……他是故意来演这场戏的……”我不在乎父皇听不听,只想说给自己听。“他故意骂我,打我,不过是想要我彻底对他死心……”
只要我不再在意他,我也就不会再因为他而受皇帝胁迫,不用再委曲求全地做皇帝的禁脔了罢……清流一定是这么想的,所以才冒死进宫……
不,还不完全是这样。清流,是专为求死而来的。不然,不会迟迟不肯离去。
他,是故意让皇帝看到打骂我那一幕的……
是我被皇帝逼迫入宫让他感到难辞其疚,或许是妻儿命丧黄泉让他噬脐莫及,他来前其实应当已萌死志了罢。我想,倘若不是因为还挂念着我,他可能早偷偷找个地方自行了断。
可是,他依然放不下我,所以才精心策划这场戏,想让我恨他,对他断了所有盼望。这样,他即使死了,也不会再惹我伤心……
纵然会被下令五马分尸,粉身碎骨,他也不忘为我着想。
可惜,他千算万算,却算漏了自己临终的目光。
那干净得跟初遇时没有区别的眼神,怎么伪装,还是对我一样的温柔……
父皇的手掌摸上我面颊,我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泪流满面。
这,该是我此生最后一此落泪。
“你居然还替他开脱?”父皇不悦地擦着我的眼泪,叹着气:“莲初,别怪朕,朕只是想保护你的。”
呵,我的父皇,你为的究竟是什么,我怎会不知道?
从前,我不说,因为世上还有一点值得我去守护的东西,可现在,一切已经碎灭。
是你,夺走了我这一生最后的期待。
我笑着抬头,凝望他双眼:“父皇,你何必自欺欺人?”
这句呼唤,犹如携带母妃九泉下的诅咒,父皇正在替我抹眼泪的手就此僵直,整个人化为石像。空气和光阴也仿佛停止了流动,四下死寂如坟场。
“……你在说什么?……”
窒息般的沉默被父皇一字字从牙缝逼出的嘶哑质问打破,他脸上肌肉连一丝牵动也没有,充斥狂风暴雨来袭前的反常平静。全身的骨节却发出细微爆响。
我,嗅到了周围死亡的气味。我轻轻笑了——
父皇会杀了我么?
杀了我吧……我等待死亡,其实已经很久了……
真的,让我彻底解脱吧。
我握住父皇一直在颤抖的手腕,脸颊慢慢地在父皇厚实有力的掌心摩挲着,微笑着闭上了眼帘。
“父皇,父皇,楚儿好高兴,今天终于可以叫你了……父皇,楚儿是贺兰氏的耻辱,请父皇赐楚儿一死……”
只要死了,就能永远地和清流在一起了,不是吗?
看!清流就在前面等我,就在一片血光似的火红中,温柔地朝我伸出手……那是我梦中祈求过无数次的幸福啊……如今,就在我面前,触手可及……
“啊啊啊~~~~~~~~~~~~~~~”
父皇宛如被重伤的野兽,凄厉地怒吼,撕碎了我的美梦。
狠狠的一巴掌毫不留情地甩上来,我几乎被打晕过去,可父皇没等我摔倒地上,已揪住了我衣领,像要勒断我脖子那样用力地揪着。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破这个秘密?为什么?”他愤怒欲狂。
我勉强睁眸,入目是父皇惨白扭曲的面容,血红的双眼如要噬人,眼角几似瞪裂。
父皇他,终究还是不愿面对现实。
“呵……杀了我……就当,就当莲初胡言乱语,咳……”脖子上的铁箍越收越紧,我想笑,却压不住胸口一阵气血翻腾,断续地咳。
曾经还想在死前向父皇倾诉母妃的冤情,但现在,我什么也不想再提。
其实,我早就知道,说什么都是没有意义的。父皇,难道还能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宣告我这个满身污秽的戏子兼男宠是流落民间的原太子?难道还能杀了沁皇后替母妃雪冤?姑且不论皇后母家的庞大势力,就凭皇后肚里将出世的那块肉,他就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那,说不定是父皇在我“死”后朝思暮想盼了十几年才等来的皇儿,是干干净净,可以堂堂正正继任他的江山社稷的太子!
我死,就一切风平浪静。
我仰头,等死神降临。
可笑我的人生,始终事与愿违。
死一样的沉寂后,耳边响起父皇疲倦不堪的命令:“……走!”
他松开了我衣领,手在空气里抖得厉害,张开又曲拢,似乎想抓住点什么,可最后,只是茫然地垂落。
他高大笔挺的背也佝偻了起来,似瞬间苍老了数十年。满含哀伤、痛惜、绝望的目光在我身上流连,一步步,倒退回殿里。
“楚……楚儿,你走吧……”
沉重的殿门缓缓关起,隔断了父皇身影,也隔断了他颤抖的呢喃。
院落里,血腥扑鼻。高墙外,笑语随风。我直挺挺跪了良久,最终站起,静静地走出父皇寝宫,走过曲折迂回的彩绘长廊,走过沿途碰到的一个个对我侧目而视的太监、侍卫、宫女……走进依旧花团锦簇,翠微横天的御花园。
脚边,便是波光潋滟的湖水……
头顶,风吹黄叶落,浮云飘流。
真是天凉好个秋!
我轻轻笑,轻轻走进湖中。
冰冷的湖水漫过膝盖,漫过腰,漫过胸……
嘴里开始尝到苦涩的水的滋味时,听到遥遥一声惊叫——
那人在湖对岸,梅树下。长身玉立,淡黄衫子浅红丝绦,意态潇洒而悠闲。但目光遥相接触的刹那,他震惊地扔掉了手里的书卷,叫嚷着朝我这边奔过来。
那人,大概是在叫救人吧?
我微笑,任湖水灌进耳孔,淹过眼睛,隔绝了与外界的最后联系……
终
第一章
竹影婆娑,日色斑驳。空灵清幽的琴声飘扬在宁静的院落里,引来鸟雀啁啾合鸣。
手一划,琴声嘎止,黛青衣袖掩着琴弦,司非情微微仰脸,让日光透过竹林照在略显苍白的面颊。接连数日春雨,今天方始放晴……突然捂嘴轻轻咳嗽起来。
旋开瓷瓶倾了几粒药丸在手心,正待送入口中,却又放下,司非情一声喟叹,出生至今已纠缠了自己整整十九年的痼疾,根本药石空投,要到几时才休?……还有一年寿命么?他微眯眼——从小到大,双亲已请过无数大夫,诊论却如出一辙:“令公子是天生心脉有缺,再多药物,也不过延得几年性命……能活双十就算天幸……而且还得忌情戒欲,免得伤心劳神……”
一侧腕,便想抛落药丸,但双亲日夜怜忧的容颜浮现脑间,司非情终是吞下那些无用又昂贵的丹药。抱起琴,穿过竹林,向自己卧房走去。只是在外弹了片刻琴,病弱的身子却已禁不住林间湿气开始酸痛,他涩然一笑:除了让双亲担惊受怕和浪费大把银两药材,自己还真是百无一用。身为江南巨富司家独子,却丝毫帮不上家中生意,倒是连累只比自己大得一岁的姐姐整日抛头露面,助父亲打理产业,以至早已订下的婚期一再拖延,但年内,姐姐终究要出阁了。到时,谁来襄助父亲?
沉重的思绪陡然间被一声凄厉尖叫打断,司非情变了脸色,叫声正是从隔壁小院姐姐房中传出。随后又隐约听得阵阵恸哭。
尚未奔近,已然心跳气喘,推开簇拥在门口交头接耳的下人,司非情冲进房,一下全身冰冷,琴掉落在地,断成数截。那躺在满地血泊中的正是姐姐司青袖,心口一把匕首直至没柄,生前美艳的脸上犹带一丝扭曲笑容。她的贴身丫鬟正跪地痛哭。
“怎,怎么回事?”司非情一晃,撑在桌边,浓烈的血腥味飘进鼻端,刺激得他本就虚弱不堪的心脏不住痉挛。
“小姐,小姐她自尽……”丫鬟抽噎着。
怎么会?姐姐年内便要与孟御史的公子完婚,正是满心欢喜待嫁之时,怎会自寻短见?
这时门外一片混乱,司夫人得了讯,哭天喊地赶来,一见爱女惨状,一口气转不上,竟自昏厥。司非情连忙去扶,他天生体虚,一蹲下身子,血腥味益发刺鼻,头脑又是一阵晕眩,再也无力站起。耳际轰鸣不已,隐隐约约听得父亲惊痛的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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