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矢牙抿着嘴不吭声,心里明白伏羿的病情泰半还是因为心结。整天郁郁寡欢,别说刚伤愈,就是个正常人也会闷出病来。
只是这层内情,他从不敢与石大夫挑破。大王对过往讳莫若深,绝口不提昔日情人,他身为臣子,自然也只有缄默的分。
「这位公子,大王到底怎么了?」半天都看不出个所以然,失望焦急一齐浮上丽姬面庞。
沈沧海朝她微微一笑,示意她少安毋躁。低下头就想去翻伏羿的眼皮,看个仔细。手指刚触到伏羿眉骨,侧卧杨上的人霍然回头,幽邃的眸子如两湾冰蓝色的寒潭,瞬问吸走了沈沧海所有的心神……
颈中突来的一阵窒息拉回沈沧海飞散的神智,听到丽姬和石大夫的低声惊叫,他才领悟到那铁箍般紧扼住他脖子的,是伏羿的手。
「我的脸,也是你能碰的么?」
寒气四溢的呵斥蕴藏太多隐隐的痛,穿透了沈沧海的耳膜,喉头一紧,几欲晕厥。
好在矢牙反应快,急忙拉住伏羿手腕:「大王,使不得!沈公子也是出于好意,想为大王诊治,并非有意冒犯。」
伏羿面色冷肃,手却缓缓缩了回去。沈沧海白皙的脖子上已经多了几条手指印。
矢牙怕伏羿又改变主意,这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可禁不起大王再来这么一掐,当下叫进两个兵士,一指沈沧海:「带他回去帐篷,莫给他扰了大王静养。」
沈沧海自然听得懂他暗中维护,点头致谢,就被两人推了走。将出帐篷时,听丽姬劝道:「大王别生气,先喝点丽姬刚煎好的大补剂,再睡会儿养养精神。」从茶几上端起个银碗递上。
伏羿捂着嘴猛咳,怒道:「拿走,别再成天弄些树皮草根来敷衍我。」
丽姬还想劝,伏羿挥手,打掉了她手里银碗,黑怱怱的药汁溅得虎皮毡上到处都是污渍。
沈沧海听着丽姬和几个侍女手忙脚乱地收拾,忍不住回头,正巧与伏羿的目光在半空中对上。蓝眸光华内敛,冷静异常,浑然不似他的声音那样怒躁。
见沈沧海面带惊讶,伏羿表情顿时变成危险起来,微玻а郏钌钅印
这……脑海里彷佛有点模糊的东西浮了出来,沈沧海张了张嘴,又抿住,由那两个兵士推出帐篷。
帘子在身后放落,他却觉两道锋利的视线犹自盯在他背上,宛若针芒。
沈沧海回到自己的小帐篷,才轻松下来。
仆妇已烧起暖炉,搬近轮椅边给他暖脚,又奉上壶酥油黑砖茶。
沈沧海从前在姑苏家中,闲读杂谈,记得砖茶是源于吐蕃的西域特产,不像家乡的碧螺春,汲水烹就。这砖茶,先要将茶叶炮制成黑色的砖形茶块,用时再敲下少许,起锅添酥油煎炒,最后加水成茶,考足了工夫。
他尝了口,苦涩油腻,但想仆妇煮这茶极费心思,赞了句好喝。
仆妇心花怒放,龇着满嘴被烟草熏黄的牙齿直笑。沈沧海不忍她失望,又轻啜两口。
一杯茶还没喝完,矢牙登门造访。
「矢牙先生,方才多谢你解围。」沈沧海微笑着让仆妇斟上茶水。
矢牙慢吞吞喝着,皱眉不语。
沈沧海心下了然。矢牙突然来访,必定是有事要与他相谈,想必碍着那仆妇在场,不便开口。
他叫过仆妇,推说肚饿,想吃点清淡的东西,请她下灶煮些麦粥,等仆妇走了,对矢牙诚恳之至地道:「有什么沧海可以效劳之处,将军只管说便是。」
矢牙纠结的眉头舒展开来:「沈公子果然生得玲珑心肝。矢牙前来,正想向公子请教,之前替大王诊脉,可有什么收获?」
他今天见沈沧海露了手医术,更觉沈沧海绝非寻常腐儒可比,多了几分看重。等伺候伏羿睡下后便过来讨教,知对方是个读书人,他居然也收敛起军伍粗气,学着文绉绉地攀谈起来。
「收获,自然有。」沈沧海一笑,怱道:「不知将军能否将伏王平日里服用的大补剂,弄一帖给我?要偷偷拿,千万别惊动任何人。」
矢牙愣了愣才领悟,大力摇头:「你怀疑石大夫在补药里做了手脚?不可能!那些全是补品来的,况且药剂由丽姬夫人那边亲自煎制。」
他瞅着沈沧海唇边微笑,道:「你不会是暗指丽姬夫人?更无理由。
「丽姬夫人的父亲,原是我射月国重臣,官拜左行军大司空,对大王忠心不二。去年贺兰皇进犯都城时,他率众力抗,不敌阵亡,大王念他忠诚可嘉,将他原为云丽妃的女儿封了夫人,儿子也授了重职。
「丽姬夫人眼下正受君宠,怎么可能加害大王?再说你也看到了,那药碗都是银制,如果补药有毒,银碗就会发黑。」此番两军交战,他生伯对方派奸细混入阵营,投毒暗杀,早已将大王日常所用的杯碟碗筷均换成了银器。
沈沧海静静聆听,待矢牙话音落,才莞尔道:「矢牙先生,银器遇到硫磺之类,固然会变黑。可天下尽多毒物是不含硫磺的,银针试毒,相传远久,未免言过其实,沧海还是想拿到药剂亲自测下虚实。」
他娓娓道来,神色温雅,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自信,叫人不由得不信服。
矢牙方正的脸庞微红:「在下是个粗人,不比沈公子博学,见笑了。」知道自己见识同这书生差得远,再争辩下去只会闹更多笑话,又惦记着大王,便起身告辞:「迟些我拿到药剂,再来请沈公子看看有无不妥。」
「不必了。」磁性低沉的声音陡然响起,颀高人影缓缓踏入,无视矢牙的惊异,蓝眸在沈沧海身上一转,伏羿线条坚毅如刻的嘴唇轻轻扬起,说不出的好看,也令人无法忽略那丝缕邪气:「不用浪费时间,你猜得没错,那大补剂的确被人下了毒。」
大王一脸神采奕奕,哪还有刚才半分缠绵病榻的虚弱模样?矢牙好不容易合拢嘴,再看沈沧海神色坦定,似乎对大王的到来毫不意外,忍不住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见大王还站着,他忙拖过张椅子让伏羿坐下,斟上杯茶,恭恭敬敬站在了伏羿身边。
沈沧海欠了欠身,微笑道:「伏王果然早已看出汤药蹊跷,倒累矢牙先生担忧了。」
「他这人是忠心的没话说了,可惜一条肠子通到底,藏不住半点秘密,我若不装病,他必定扮不来愁苦之色,岂非被人瞧出破绽?」伏羿和矢牙名属君臣,私下里却当矢牙是寻常家人,说话从不避忌。
矢牙脸涨得通红,吶吶道:「大王,是臣驽钝。」
伏羿还他个「你知道就好」的眼神,转向沈沧海道:「若非今日被你猜出了内里乾坤,我还不想这么快就说穿。只不过,你倒确有几分聪明,看出我是在乔装,比那石大夫高明多了。」
沈沧海摇头:「伏王过奖了。那是伏王内力深厚,故意运气逼乱了脉象,叫大夫难以确诊。论医术,沧海远远不及石大夫,只不过沧海不会像石大夫和矢牙先生他们太过关心乱了阵脚,才大胆揣测。临走时看到伏王眼神明锐冷静,更证实了沧海的揣测。」
伏羿眼里带上几分激赏:「说下去!」 一瞟矢牙正竖起双耳听得聚精会神,不由揶揄:「正好本王懒得解释,就由你来说吧。」
「不敢,沧海胡乱猜测,还望伏王不怪。」沈沧海先告了个罪,才缓缓道:「两军交战,多半免不了暗杀伎俩,但凡将帅负伤或染恙,无不竭力掩饰,怕被敌人乘虚而入。伏王却反其道而行之装起病来,还让身边亲近之人都知道。
「沧海猜想,伏王无非是想藉众人之口传扬出去,引潜伏的对手出动。不过沧海最初并未疑心那药剂有问题,直到伏王故意打翻了那碗药,沧海才省起可能问题就出在药中……」
他一顿,微笑收了声。矢牙好生钦佩:「沈公子,还是你细心,大王每次吃药都会大发雷霆,常把药泼了,我却一直料不到还有这内情。」突然想到伏羿脾气归脾气发,有时拗不过他和丽姬夫人劝说,汤药仍然有喝,顿时脸都绿了。
伏羿焉不知矢牙脑里转什么念头,叹道:「我既然已发现有人在药里投毒,又怎会真的喝下去?只是装个样子,背转身就吐掉了,你不用瞎操心。」
「是。」矢牙不禁汗颜,暗骂自己蠢材,又恨下毒之人,大声道:「大王对丽姬夫人姐弟青眼有加,她居然敢谋害大王,矢牙这就去抓她来问个清楚。」
「不要打草惊蛇!」伏羿和沈沧海不约而同开口阻止,两人都怔了怔,对望一眼。
伏羿拍了拍矢牙的肩头:「你这冲动脾气总是改不了。我有说丽姬就是下毒之人么?」
「不是她,难道廷石大夫?」矢牙反应这时倒出奇快,忙着反问。
「你认为呢?」伏羿没有回答,反而向沈沧海征询。
沈沧海沉吟着慢慢道:「应当不是石大夫,他为伏王诊脉时那惊奇神情装作不来,况且伏王若有什么不测,大家第一个怀疑的便是他。
「同理,丽姬夫人对伏王那份关切假不了,也不该是她。但药是丽姬夫人负责煎墩,所以,当是她身边亲近之人才有机会在药里下毒,假手丽姬夫人加害伏王。」有点怀疑你是贺兰狗皇帝派来的奸细。」
「大王明察!」矢牙一惊非同小可,素知大王对贺兰皇朝恨之入骨,抓到可疑之人,向来宁可错杀一千,也不容漏网一人,心急之余忙着替沈沧海开脱:「敌军就算派奸细,也断无可能找个残废啊!」
伏羿面色更阴,还没说什么,沈沧海先笑了起来:「多谢矢牙先生关心。伏王心细如发,沧海是不是奸细,早在伏王心中,先生不必担忧。」
「哈哈哈,说得好!就凭你这份胆量机智,本王也不舍得杀了你。」
见矢牙松口气,如释重负,伏羿笑道:「沈沧海,你不费一兵一卒,居然就把我这忠心耿耿的大将军给收服了,这等才华,杀了岂不浪费?物尽其用,人尽其才。你就在本王军中做个幕僚,将来攻灭贺兰,少不了你一场荣华富贵。」
矢牙又惊又喜,大王向来眼高过顶,这次非但不追究沈沧海的冒犯顶撞,言语里还极为看重,实属罕事。
沈沧海也是一呆,即刻摇首婉拒:「多谢伏王错爱,沧海虽不才,也不会做伏王手里的弓箭去屠杀无辜百姓。」看到伏羿骤然阴沉的面色,他轻轻加了一句:「沧海倒想劝伏王,人死不能复生,造再多杀孽,也救不回伏王心爱之人。」
「住口!」一声暴喝几乎震破了沈沧海的耳膜,伏羿浑身戾气飞扬,站起身慢慢走向轮椅,眼神冷酷得像把刀,要将沈沧海身上肉都一片片割下:「本王心爱的人,你也敢妄加议论?」
矢牙面无血色,猛地单膝跪地:「是矢牙失言,沈公子才得以得知,矢牙愿代公子受罚。」飞快拔出腰刀,一刀斫中自己臂膀,立时血流如注。他眉头也不皱一下,见伏羿仍阴着脸,他咬咬牙,举刀往大腿刺落。
「够了!」伏羿飞脚踢掉矢牙的刀,恼他居然袒护个外人,但毕竟是多年的贴心臣子,见矢牙胳膊上满是血,终究不忍心,撕下衣袖命矢牙赶快扎住伤口。
他回头,眸中阴鸷更盛。这沈沧海,来营中一日,竟已将跟随他十多年的矢牙左右于心,若不能为他所用,决计留不得。
他探掌,轻易抓住沈沧海肩胛,寒声道:「本王不过是爱惜你的才华,现在问你最后一次,愿不愿意为本王效力?」
肩骨被捏得隐隐作痛,沈沧海勉强露出个微笑:「伏王若以死相逼,沧海恕难从命。」
伏羿也没指望他会应承,但想不到面临生死板头,沈沧海竟还能含笑以对,挫败感油然而生。
他居然连个小小的文弱书生也征服不了?他往日的霸气威严呢?难道都随那人被埋葬在冰雪下了?
胸口像有什么在抓挠,撕裂般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