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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余弓箭手整齐地沿露台栏杆一字排开,箭在弦上,严阵以待。
永昌王就慵懒坐在露台中央青玉雕就的巨大座椅里,手里一杯朱红酒水,浓得像融进了落日余晖的鲜血。
残阳照在他黄金面具上,形成几处浓重阴影,衬得面具嘴角的嘲讽意味更浓,宛如邪恶的神祇,正俯瞰着浮世苍生。
凛冽的风,贯穿了宫城,沿着青碧色的百丈长毯拂近露台,吹动着长毯两侧夹道林立的旌旗,猎猎作响。
一抹玄黑色的高大身影在数名永昌侍卫带领之下,稳稳走近。
鹤王爷站在永昌王身边,恭维道:「皇兄高明,真的让伏羿不带一兵一卒,前来宫中赴约。」瞧向永昌王的目光里,更满含敬慕。
「我让若涯把他最宝贝的东西偷了来,他敢不来么?」永昌王淡淡讥笑,饮尽了杯中酒。
一侧轮椅里,沈沧海双手紧抓扶手,心跳随着伏羿逐渐放大的身影越来越快,猛烈撞击着胸膛。彷佛下一刻,心脏就要冲破胸口皮肤跳出来。
他完全没兴趣去听永昌王兄弟的交谈,只是目不转睛看着伏羿,心痛欲裂。伏羿不可能不明白此行凶险,却依然孤身涉险。这一来,恐怕再也无法活着回射月了……
伏羿已经走到露台下,仰首望,视线掠过弓箭手,在沈沧海身上微作停留,随即移开,攫住了永昌王,用磁性十足的低沉嗓音缓缓道:「商夕绝,他在哪里?」
「哈哈哈……」永昌王轻蔑地大笑:「伏羿,亏你还是射月王者,整天就知道为个假人神魂颠倒,连性命也不顾了。呵,你看看你自己,哪配当一国之君?」
伏羿毫不动气,反而怜悯地道:「商夕绝,你只会躲在面具后装神弄鬼,不敢以真面目示人,根本不懂情为何物,有什么资格来说我!」
永昌王被他那句装神弄鬼激怒了,「嘎啦」一声,将手里的空杯捏了个粉碎。冷笑质问道:「你少来教训我,当初你被贺兰皇囚禁,还是我派人与射月将士连手将你救回西域的。伏羿,你堂堂射月王,就这样对待救命恩人的么?」
西域男儿最重恩怨分明,听永昌王这一说,露台上的弓箭手无不对伏羿面露鄙夷。
伏羿神情间也有几分动摇。沈沧海忍不住大声道:「伏王别信他!他是个疯子,就算救你,也是想要挖你的双眼。」
一记耳光掴上他面门,力道奇猛,沈沧海整个人从轮椅里摔了出去,直跌到永昌王脚边。他勉力坐起来,半边脸已经麻木,一摸,高高肿起。
出手的人是鹤王爷,眉毛都竖了起来:「一个瘸子,也敢辱骂我皇兄,不知死活。」
扬手还待再打,露台下伏羿厉声叱道:「商吟鹤,你打个手无寸铁的残废之人,可真够威风!」
鹤王爷面皮一红,永昌王冷然道:「谁让你动手打他的脸了?退下!」斥退了商吟鹤,他抓起沈沧海,摸着沈沧海红肿的那半边面孔,语气很不悦:「你居然敢让自己的脸受伤,信不信本王现在就把你的脸皮剥下来?」
伏羿终于听出了不对劲,大喝道:「商夕绝,你想对他做什么?」
永昌王仍揪着沈沧海的衣襟,见伏羿声色俱厉,他反而笑了:「伏羿你还真是个多情种!怎么,心疼新欢了?你就不管你的旧情人了么?」
他一挥手,围在栏杆边的弓箭手让开个缺口,几个侍卫合力抬来一尊瓷像。暗红半沉的落日下,瓷像双目宝光流离,宛若真人。
「无双!」伏羿顿失冷静,下意识地向露台方向疾走两步,却被永昌王的冷笑声喝上。
「伏羿,想救哪个,你自己想清楚!」
众人尚未领会他的意思,永昌王突然将沈沧海抛下了露台。回头命令那几个侍卫:「把它丢下去!」
一人一像,便在伏羿震惊睁大的蓝眸之前,先后从高高的露台坠落。
身体从没一刻像此时轻盈,沈沧海看着地面的景物不断放大,心底竞没有太多惊恐,只有点淡淡的惋惜、惆怅。
比起被剥皮,他倒宁可自己摔到脑浆进裂,血肉模糊,就不用再被那个不可理喻的疯子作践。只可惜,他至今还不知道那男仆究竟有没有再遭永昌王折磨,还有伏羿……
一双湛蓝如海的眼眸遽然闯进他眼帘,截断了沈沧海所有思绪。下坠之势倏怱变缓,他才意识到是伏羿飞扑而来,在半空中接住了他。
伏羿居然会舍瓷像而救他?!沈沧海盯着那双蓝眸,震骇到忘了言语。
脚沾实地,伏羿望向另一边——瓷像正急速堕向地面,水银色的衣裳被风吹得四散飘飞,如陨落的巨蝶。
露台上,弓箭手箭矢如蝗,直射瓷像。
伏羿无声微笑,丢下沈沧海,朝漫天箭阵飞掠而去。
沈沧海忽然看懂了伏羿那个笑容,全身冰冷,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伏羿玄黑色的身影冲进了绵密的箭雨之中。
已经用了最快的速度,想接住瓷像,然而伏羿终究还是慢了一步。
瓷像就擦着伏羿极力伸长的指尖,摔到了地上——
男人的心,便伴随那清脆的破裂声响,剎那间,和瓷像一起,碎成了千百片。
「不——!」伏羿忘乎所以地大吼,合身扑上,用自己的身体覆盖住散碎的瓷像。
「无双!无双!」他小心翼翼捧住瓷像碎成数块的脸庞,红了眼。
密密麻麻的箭矢射上他背部,腿脚,他浑然未觉,更加用力地揽紧身下的瓷片,只觉胸口痛得像是被人摘走了心脏,想狂喊,溢出口的却是凄凉又满足的笑声:「无双,是我不好,又没能早点赶来救你。这次,我终于可以和你一起去了……他不陪你,我陪你……」
杀了贺兰皇为无双陪葬的心愿尚未实现,不过,能与无双在地府相逢,他已心满意足。
一箭射中伏羿后脑,他背脊动了动,随后再无动静。殷红的血,渗出伏羿凌乱的黑发,在地上缓慢流淌着。
沈沧海怔怔坐着,看着这一切飞快地发生,于他,却恍如已过了一生一世。
早已预料到伏羿会遭不测,可他唯独没想到,自己也成了间接害死伏羿的凶手。如果伏羿不先来救他,或许就能护着瓷像躲过箭雨袭击。
如果……
泪眼朦胧问,似乎回到了那个飞花飘零的庭院。伏羿一只手轻拭去他眼边湿意,「沈沧海,我不值得你为我落泪……」
滚烫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滴落尘埃。
「呼」的一声,衣袂带风,永昌王自露台翩然跃落伏羿身旁,轻轻踢了下,伏羿毫无反应,永昌王不禁大笑,自言自语道:「伏羿,你们伏家人的痴情性子可绝不是当国君的料。
「射月国在你手上迟早会被断送,还不如由我永昌来接手。你那双眼睛,也由我来好好收藏吧,呵!」
他指间寒光倏闪,已多了柄形如月牙的锋利小刀。
正要弯腰去剜伏羿的眼睛,听到身后沈沧海大喊道:「商夕绝,你住手!」
永昌王缓缓转身,见沈沧海手握一枝箭,锐利的箭头已抵在脸颊上。
「你若再侮辱伏王尸身,我立刻自毁容颜,就算你把我碎尸万段,也得不到你想要的完整人皮了。」沈沧海脸上泪痕犹湿,声音变得无比平静,直视永昌王,目光中满足孤注一掷。
「你竟敢威胁本王!」永昌王森然的语气里竟流露出几分无法忽略的忿忿不平:「你就真的这么在乎伏羿?那你又把他当成了什么?」
他?沈沧海愣了愣,才醒悟过来永昌王说的是那男仆,就在他一出神之际,永昌王已经气势汹汹朝他走来,冷笑道:「既然你一心一意都是伏羿,本王便成全你,送你跟伏羿一起下黄泉。」
长袖灌注了真气陡地甩出,抽在沈沧海执箭的手腕上,沈沧海手腕似被皮鞭狠抽了一记,箭矢脱手。紧跟着头皮剧痛,已被鬼魅般欺近的永昌王揪住了头发,迫得他不得不高仰起脸。
冰凉的刀锋映射着落日血红光芒,逼近沈沧海。
永昌王仔细打量着沈沧海的脸,似在寻找下刀的最佳位置。「本来看在他的分上,本王还想给你用药后再下手,让你可以少受点痛苦,现在也不用对你客气了。」刀尖停在了沈沧海左边发际,永昌王阴森一笑:「呵,就先从这里开始割吧。」
沈沧海闭起了眼帘,意料中的奇痛却并未降临,耳边「叮」的一声,刀子落地。
他睁眸,愕然见永昌王全身战栗,原本握刀的那只手竟紧紧扼住了自己脖子。
这情形,似曾相识……沈沧海脑海里刚掠过点模糊灵光,永昌王喉咙里发出几声嘶哑低吼,猛地松开了沈沧海的头发,踉跄后退,一拳,打飞了自己脸上的黄金面具。
黑发狂乱飞扬间,那张长着紫红色胎记的面孔正痛苦扭曲着。斑驳的眼泪,簌簌滑过双颊。永昌王双手掐紧脖颈,嘶声叫道:「不许你伤害沧海……」
「皇兄!」鹤王爷也从露台上跳落,惊慌失措,捡起面具就想冲上前替永昌王重新戴起。
「不准过来!」永昌王怒吼,咽喉咯咯作响,眼角竟隐现殷殷血丝,似乎即将被自己扼到气绝。
鹤王爷大惊,急忙剎住脚步,颤声道:「别冲动!你先放了皇兄!」
永昌王却只是恶狠狠瞪着他,转而望向沈沧海,凶神恶煞般的眼神顷刻变得温柔起来,挣扎着断断续续道:「沧海,我、我说过一定会,会回来救你的。」
一连串的意外,已经令沈沧海震骇到失去了思考能力,呆呆看着永昌王一步步朝他走近。
男人脸色已涨成深紫,将近沈沧海时,倏地神情大变,大吼一声,松开了自己的脖子,两道血线沿眼角挂落,诡谲之极,声音也由沙哑变回清朗:「你这个丑八怪,居然为个外族人跟我作对!快给我滚回去,别再出来丢人现眼!」
下一瞬,他脸上又浮起悲痛之色:「我不许你伤他……」
沈沧海呆滞的目光终于略微转动了一下,神智稍清,记起曾在医书上看到过有种及其罕见的病症,患者发作时状似癫痫,性情与平时判若两人。永昌王的情形,却更严重百倍,简直就像身体里存在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人,正激烈争斗不休。
那个男仆,应当便是永昌王商夕绝自卑又善良的一面,不敌残忍冷酷的另一面,每当病发时,就被赶进了石室。岩峰因此成了宫中禁地,连侍卫也不准接近,只因永昌王不愿任何人见到他的丑模样。
沈沧海无意问的闯入,却撞破了这个秘密。
几块糕点,一句安慰,已足以令男仆鼓起了勇气,毅然决定要与自己决裂,救沈沧海远走高飞,可又如何能逃脱?
他与永昌王,本就是同一个人……
思绪飞转之间,沈沧海已经想通了之前种种困惑不解的疑团,却心神迷乱,无法说清楚,自己对永昌王究竟是憎恨还是同情。突然见永昌王面现戾气,俯身拾起先前掉地的锋利小刀。
宫城外,隐约传来刀剑撞击,战马嘶鸣。
永昌王朝伏羿的尸身狠瞪一眼,转头喝令商吟鹤:「外面多半是伏羿带来的人马,全都给我杀!」
「是!」商吟鹤见皇兄威严狠戾那一面已占了上风,心中大定,率领弓箭手冲去周边御敌。
永昌王紧握刀子,走向沈沧海。眼角那两条血线已风干,此刻却又有泪水源源不断滚出眼眶,他怒气冲冲,厉声道:「你哭什么?你难道还没看到,他喜欢着伏羿么?他根本就是在骗你,你还为他难过什么?不准哭!我这就杀了他!」
一脚踹倒沈沧海,永昌王双手执刀,高高举起。夕阳最后一丝光辉照上刀刃,折出令人心悸的血红色,让沈沧海再也看不清头顶上永昌王那张血泪模糊的脸。
「沈沧海,受死吧!」
男人桀桀怪笑,力贯双臂,挥刀刺向沈沧海心脏。半空中双手却遽然改变了方向,「噗」的一声,扎进了自己胸口,直至没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