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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氏春秋-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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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累自嘲地笑:“若能杀你,机会千千万万,又何必等到今日。”

他转身面对着如潮而至的追兵,“你带飞烟走吧!别忘记你还要把你师傅埋在蟠龙岭呢!听说那是一个很远的地方,也许要走很久才能走到。”

他想他一直是个糊涂的骗子。这么以来,他一直取悦天子,用尽心机制成银龙羹,不过是想藉此改变天子的心意,说服他放过赵嬴子。但时至今日,他才明白,他的一切努力,都是痴人说梦。

若是每个人都为了一个使命而活,他活着的使命也许就是为了等到这一天。他不再回头,他知道赵嬴子一定会离开。因为赵嬴子也同样有他的使命,他的使命并非死于今日。

他抽出腰间的那把桃木剑,这许多年来,他都卑微的活着,因教他骗术的师傅曾告诉过他,想要凭武力来解决问题是最愚蠢的作法。其实他并非不懂武功,只是不愿去用。

他一人独立在朝歌的城门之前,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

只是他能够抵挡多久呢?

有多久便是多久吧!他只要为赵嬴子争取到时间,那关乎生命的一点点时间。

后来刘累被吊上城门时,手上的剑早就断成了两截,他仍然紧握着那把断了的剑,如同溺水的人紧握着一根稻草。

他被吊上去的时候,还没有死,并且还活了颇长的时间。

城下横七竖八倒着一些受伤的侍卫,有几个侍卫大声骂着粗话:“这个天杀的臭小子,拿一把木剑就把老子打成这样。”

他据高临下地看了看城下的侍卫,忍不住笑了。风吹过来的时候,他的身体就在风中飘荡,如同一片死心未息的残花。

“听说这小子是个骗子,造骗人混饭吃。”

“把这臭小子的衣服扒光吧!他长得还不错,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模样。”交谈声变成了猥亵的笑语。

“你们懂个屁,这种小子就是靠张脸蛋骗女人的钱也骗男人的钱。”

“男人的钱怎么骗?”

“扒光了不就知道了吗?”

几名侍卫爬上爬城墙,伸出长杆想要挑开刘累身上的衣服。刘累的身体摇来晃去,他们捅来捅去,一直捅在刘累的身上。

一名侍卫笑骂道:“怎么那么难脱。”

另一名侍卫道:“那就点火来烧吧!”

是个好办法!他们先是用火把向刘累身上投掷,但刘累身上的血太多了,火把从他身上滑落,就是无法点燃衣服。

有一名侍卫便用火点燃了箭,一箭射向刘累。

箭“扑”地射入刘累的身体,未死的人身体一阵剧烈地颤抖,但却没有发出惨叫。

那名侍卫道:“这臭小子还真倔强。”

又几名侍卫看着有趣,加入了他的行列。许多火箭自城门的天空中划过,即美丽且辉煌。

火终于燃了起来,被火烧着的人发出了恶臭。

所有的侍卫纷纷掩臭,原来烧一个人是这样的味道。他们落荒而逃,唯恐这臭气影响了自己晚饭的胃口。

于是那曾经的骗子便孤独地在城门上燃烧着,后来绳索被烧断了,他自空中重重地坠落下来。落地的声音很响,如同雷鸣,使许多百姓都吃了一惊。

大家纷纷抬头,天空万里无云,是晴天霹雳吗?

吃罢晚饭的侍卫们再次回来时,城门前的尸体已经变成了焦碳。一名侍卫用脚踢了踢那焦碳,原来烧死的人是这样的!

“拖走吧!”侍卫首领面无表情的发号施令,“你们玩得太过火了,天子要将他吊在城上,难道吊这么一个东西不成?”

侍卫们诚心忏悔,“是!以后不敢了。”

几名侍卫将那团面目全非的焦尸丢在乱葬岗上。这件事使乱葬岗上的乌鸦心存愤怒,烧成这样,如何下口呢?

赵嬴子同样不敢回头张望,他背着师门向前疾奔,身后传来人们的呼喊声惨叫声。声音随着他的远离而逐渐变小,最后消失。

他自觉是一个怯懦的人,他全没有勇气留下来与刘累同生共死。

他可以想出许多理由来解释他的临阵脱逃,他需要将师傅送到蟠龙岭,他还有种种仇恨未报,他必须安置飞烟。

所有的借口到了最后都是得出同一个结论,他现在还不能死。

在所有的借口之外,思想一直绕来绕去不愿正视的问题,还有灵儿,他若死去,灵儿又该如何?

灵儿会死在那石屋中吗?

他们沿着离开朝歌的大路向前疾奔,太阳渐隐山后,夜晚终于来到了。

赵嬴子的脚步却不因夜色而减慢,他仍然全力奔行着,即便是汗流浃背,气喘如牛,他也不愿略停一停。

在他身后的飞烟终于忍不住说:“休息一下吧!”

他摇头。

“天黑了,追兵就没那么容易找到我们。你一直背着师傅,我怕你会累坏了。”

他的脚步缓了下来,却仍然不愿停住,“我要带师傅去蟠龙岭。”

“蟠龙岭?”飞烟迟疑着问:“在哪里?”

“大江的源头。”

飞烟咬了咬唇,“大江在哪里?”

赵嬴子向着北方指了指,“在草原上。”

他不知道这只是师门的戏言,固执地相信在北方辽远的草原上有一条大江,大江的源头便是御龙之人一心向往的蟠龙岭。

飞烟轻轻叹了口气:“那是很远的地方,一两日之内不可能走到。如果你这样不眠不休地走,还没有到那里,你已经累垮了。”

她并不相信世上真有这样一个地方,但赵嬴子既然要去,她便会跟着他走下去。

赵嬴子迟疑了一会儿,终于将师门放在路边。他在师门旁边坐了下来,想到若是以往,师门一定会大声叫他:“徒弟,为师饿了,给为师找点吃的去。”

他便有些心酸,眼睛也刺痛了起来。

他用力眨眼,他可不想流泪,这么多年来,他都不曾流过一滴眼泪了。

现在是雪后的冬天,树林里已经不再有野果。他仍然在林中找了一圈,一无所获。回来的时候,他看见飞烟打落了一只乌鸦。

两人协力生了一堆火,乌鸦在火焰中发出腐尸般的味道。这味道使他想呕吐,但他却咬牙吃了下去。

刚才他都不曾死,以后也绝不能死于饥饿。他若要死,便要死出生命的意义来。

以后的日子,他们以路上的动物为生。赵嬴子本是不轻易伤生的,现在他却再也顾不得这些了。他只有一个信念,找到蟠龙岭。

师傅说过,若是他死了,也要埋在蟠龙岭。

他们一路北行,翻过数不清的崇山峻岭。脚上的鞋轻易便磨破,他便拾取路边的干草编起草鞋。这在他是习以为常的,飞烟却自小在京城长大,从来不曾受过这样的苦。

飞烟一直默然不语,她柔嫩的双脚因长途旅行长出了许多血泡,一脚踏下去便钻心般的疼痛。

她始终忍耐,从来不曾抱怨过一句。

血泡慢慢地结成了硬疥,最终变成老茧。她本来纤柔的双手,也逐渐粗糙。但这一切都无所谓,她只是静静地跟在赵嬴子的身后。

她也许是逆来顺受的女子,但这种不动声色的柔韧却是男子都不能与之相比的。

赵嬴子并非不知道飞烟所忍受的痛苦,他却一直选择视而不见。他知道以后的生命里,飞烟还要忍受更多的痛苦折磨,那个时候,他不会在她的身边。生命中的一切艰难都需得飞烟独自面对。

他甚至希望飞烟因之而痛恨他,甚至离他而去。但无论他们走了多久,飞烟始终默默地跟在他的身后。

有时他以为飞烟已经不在了,每次回首,她却必然都在他的身后。

他并不因此而感觉到幸福,反而更觉悲哀,为何飞烟竟是如此的女子。

她若有一丝软弱,或者不愿吃苦,他都能轻易地抛开她。

他们在草原上走了不知多少时日,一路向着牧民打听,始终不知蟠龙岭在何处。

草原上有许多江河流过,他们几乎踏遍了每条河的源头。

冬天终于过去了,春天来到的时候,他知道他不能再继续寻找下去。

他在一个大湖边埋下了师门的尸体。也许蟠龙岭只是一个传说,人间根本就没有这样的一个地方。

而御龙人的最终归宿也只是一个传说,那些不得善终的灵魂固执地飘浮于尘世间,千秋以降,仍然诉说着御龙的不灭神话。

“你留下吧!”赵嬴子终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他轻轻看了一眼飞烟微微隆起的腹部,她有了他的骨肉,更不能再跟着他返回朝歌。

飞烟低垂着头不说话,她知道她这一生都不可能与赵嬴子同生共死。他将回到朝歌,回到另一个女人的身边。

无论他的目的何在,他都不会再回来。他可能会与那个女子一起死去,也许他会带着她远走吧!

这念头在她的心底一闪而过,她不由抬起头,认真地凝视着丈夫的脸。

两人四目相对,这么久以来,他们都不曾如此专注地注视着对方。因双方都知道,在他们的中间还有另一个女子。

他笑笑:“你相信我吗?”

她不由点头。

“若是相信我,就把孩子养大。”

他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我走了!”

飞烟点了点头,泪盈于睫。她是他的妻子,但他终于还是选择离开她。

看着她的泪眼,他心底一片茫然。他不曾骗她,虽然他从未爱过她,但他却是真的将她当成自己的妻子。

他不会背叛她,忠诚与是否相爱没有必然的联系。

他将会回去寻找那个女子,而且将说一个谎言。他的一生都不曾说过谎言,这也许是唯一的一个。

为何要欺骗自己深爱的女子呢?

他仰天笑了笑,只因这世上有些事情是比爱更重要的。

他在春雨绵绵的季节回到朝歌,此时距他的离去已有数月之久。

他仍然回到山谷之中,谷中的石屋仍在,石屋前的大石也仍在。他一块块地搬开大石,不能确定他将会看见怎样的情形。

毕竟她已经被幽禁在石屋中数月之久,若是一名普通女子,只怕已经变成一具腐烂的尸体。

可是他却有信心她仍然活着,不仅因为她是龙之女,而且也是因为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一丝奇妙的联系。

他能够感觉到她的心跳她的呼吸,是彼此之间血脉相连的默契,也是相爱之人的心意相通。

大石终于被搬开了,他看见石屋内的情形。

灵儿俯在门旁,不知生死。

他抱起她,她全身冰冷,如同没有生命的死人。

他把脸贴在她的脸上,用自己的体温温暖着她。灵儿睁开迷迷茫茫的双眼,看见眼前的他。她轻笑:“你终于回来了。”

他问:“你知道我会回来?”

灵儿想要点头,却无力,“我知道你不会抛下我。”

他一时之间心乱如麻,她到底是个女子。天下间的女子大抵相同,是人也好,龙也罢,只为爱而生,为爱而死。

他抱起她,手中的身体轻如一片羽毛。他的心便一阵剧痛,灵儿,你终究会恨我,我也终究会伤你。我不想推说是命运的安排,所谓之命运,也许只是人们为自己所找的借口。我只想说,若你我还有来世,我请求你不要再遇到我。伤害一次便已经足够,我不想再次伤你。

灵儿恢复得很快,初时她只能静静地躺着,看天上的云,云下的飞鸟,听簌簌的风响,风底落花的声音。

不久后,她便能起身。她经常看见赵嬴子欲言又止的神情,她想他到底为何回来呢?

初见他那一瞬间的喜悦已经荡然无存,两人之间虽然近在咫尺,却总似隔着九重山岳。

她终于忍不住,问他:“你是否有话要说?”

他张张嘴,复欲言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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