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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不是“死亡”的,即使它是容易坍塌的红土小洞也总之不是“死亡”的物体,奔跑而去。
我休息日偶然回家,夜间11点接到了入伍通知。电文要我2月15日报到。
像我这样瘦弱的人在城市并不少见。于是,父亲出主意说,若在原籍农村参加体检,这弱不经风的样子更显眼些,也许当兵的事能得意幸免。因此,我在原籍的H县参加了体检。尽管我当时没能把农村青年易如反掌连举十次的草米袋提到胸部使得体检官哑然失笑,可记过仍然达到了第二乙种兵标准,如今又接到了通知不得不参加由农村人组成的粗野部队。母亲悲痛哭泣,父亲垂头丧气。通知到了手上,我也觉得晦气,可同时又希望自己壮烈死去。所以,想通了,认为怎么着都无所谓。只是在工厂患的感冒到了火车上发作起来,待踏上了祖父破产后已无寸土的故乡,到达亲密的熟人家时,高烧烧得我竟不能站立了。由于那家的细心照料,特别是大量服用的退烧药发挥了威力,我基本上是雄赳赳地跨入了营门。
一时被药镇住的烧重新抬了头。入伍体检,人要被剥得像野兽一样精光,我手足无措连打了好多喷嚏。黄毛小军医错把我支气管的咕咕声当成诊音,另外加上我关于病情的心口胡说,于是误诊成立,我还因此被查了血沉。我被命令即日回家,病名是:肺浸润。
一出营门,我撒腿就跑。荒凉的冬天的山坡通向下方的村庄。就像在那家飞机制造厂一样,我的腿,向着那总之不是“死亡”的东西、向着那总之不是“死亡”的方向奔去。
……我躲避着从夜行列车窗玻璃的破口吹进的风,忍受着恶寒和头痛的折磨。“你要去哪里?”我问自己。难道要回因父亲的优柔寡断还没有疏散的提心吊胆的东京的家?要回笼罩着我家的、幽暗的不安密布的城市?要回到瞪大家畜一样的眼睛,主动搭讪相互问候“没事吧?没事吧?”的百姓中?或是要回到尽是患有肺病的大学生那没有丝毫抵抗表情聚集在一起的飞机制造厂的宿舍?
坐椅的木靠背随着火车的震动把被我靠松了的、出现缝隙的木板晃得直响。我闭上眼,在头脑中描绘着一幅图景:我碰巧在家遇上了一家人全在空袭下丧生。一股无可言喻的厌恶从这种空想中生出。日常与死亡的关系,从没有给过我如此奇妙的厌恶。不是说就连猫临死也要躲起来不愿让人看见自己的死样吗?我看到家人的惨死状,家人看到我的惨死状,这种想象,仅仅是想象,就使呕吐物涌到了我的胸口。死亡这一相同的条件袭击一家,濒死的父母、儿子、女儿全都露出死亡的同感并相互交换一下眼神。这只能认为是天伦之乐合家团圆场景的可恶的复写。我希望自己在他人中间光荣死去,这与希望自己在晴朗的天空下死去的埃阿斯的希腊式心情也不尽相同。我所追求的,是天然自然的自杀。我愿意像之还不狡猾的狐狸满不在乎地傍山而行,并且恰因为自己的无知而被猎师射杀。
——那么,军队不是最理想吗?我寄希望于军队的,不正是这一点吗?但,我为什么那么竭力向军医撒谎呢?为什么说自己已经低烧半年,说自己腰酸背疼得要死,说自己痰中带血,说昨晚还满身虚汗(当让是因为服用了阿司匹林)呢?为什么当我被告知即日回家时,感到若不花一番力气爬上面颊的微笑难以消去呢?为什么我一迈出营门就那么奔跑呢?难道是我的希望被背叛了?自己没有垂头丧气,没有双腿无力,没有步履蹒跚究竟是为什么?
我清楚,军队以为着“死亡”,可前方并没有耸立着值得我逃脱“死亡”的生存。正因为如此,我才难以理解我从营门那么奔跑的力量的源泉。我还是想活下去的,不是吗?即使是以毫无意志的、气喘嘘嘘奔向防空壕的那瞬间似的活法。
突然,我的另外一个声音说:“我当然一次也没有想到过死哟。”这句话解开了我羞耻的疙瘩。虽说难以启齿,但我能够理解。我要说,我对军队的期待只是死,全是假的。因为,我对军队生活怀有一种官能的期待,而且保持这种期待的力量只不过是世人皆怀着的对于原始周于的坚信,只不过是那惟独自己绝不会死去的确信罢了。……
……但是,我实在不愿意这么想。我宁愿感觉自己是个被死亡抛弃的人。我宁愿像外科医生做内脏手术一样,集中微妙的神经,客客气气地凝视着想要死的人被死亡拒绝的奇妙痛苦。我甚至觉得,这颗心快乐得简直达到了邪恶的程度。
校方因与飞机制造厂感情不和,2月份把学生全部撤回,并排下了3月复课、4月去其他工厂的日程。2月末,1000多架飞机飞来空袭。可想而知,所谓3月复课将名存实亡。
这样,等于是在战争最激烈之际给了我们一个月的毫无用处的假期。我们得到的,好比是受潮的烟花。然而,比起领取一袋无太大用场却马上可以派上用场的干面包来,这受潮烟花的馈赠更让我高兴。因为,这礼品像大学给的呆头呆脑的东西。——眼下这时代,毫无用处的本身就是了不起的礼品呢?
我的感冒好了,几天后接到了草野母亲打来的电话。电话上说,驻扎在M市附近的草野所在的部队3月10日允许第一次会面,问我去不去。
我当即答应下来并为商定这事迅速去了草野家。一般认为傍晚至8点这段时间内最安全。草野家刚吃过饭。草野的母亲是个寡妇。我被让到了他母亲和三个妹妹所在地炉旁。他母亲向我介绍了那弹琴的少女,这才知道她叫园子。因为她和著名钢琴家I夫人重名,我就以那次听到的琴声为题,略带揶揄地开了几句玩笑。19岁的她在昏暗的遮光灯灯影下涨红了脸,没有开口。园子穿着红色的皮夹克。
3月9日的早晨,我去了草野家附近的车站,在走廊等待草野家的人。清晰可见隔着铁路的一家家店铺,因强行疏散而濒临倒塌。房屋发出的嘎渣嘎渣声,撕碎了清冽早春的大气。有些破裂的房屋中还露出了耀眼的新木纹。
早晨尚有寒意。近几天没有听到过警报声。其间被擦拭得越来越明澄的空气,现在已经露出即将崩溃之态而绷紧了纤细的神经。大气简直是一经弹拨便会雅声四起的琴弦,使人想到那瞬间过后就要达到音乐高度的、充满丰饶虚无的静寂。就连落在人影皆无的月台上的冷冰冰的阳光,也因预感到某种类似音乐的东西而战栗不已。
这时,对面的台阶上有一个穿蓝色大衣的少女走下来。她扯着妹妹的手,照顾着妹妹,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拾级而下。另外一个十五六岁的妹妹,耐不住这慢条斯理的行进,沿着空荡荡的台阶故意左拐右绕,但并没有飞快跑下。
园子似乎还没有发现我,可我看她看得很清楚。有生以来,我从没有感到过女性竟有着如此动人的美。我的胸瞠激烈跳动,我的心灵变得纯净。我这么写,想必从头读下来的读者难以相信。要说原因的话,因为,一来我对额田的姐姐有人为的单相思,二来我又有这激烈跳动的胸膛,可是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将两者加以区分。因为,我现在没有理由置那时的深刻剖析于不顾。因为,真的那么做,写作这一行为一开始就成了徒劳,人们会认为我写的只不过是我随心所欲的产物而已。还因为,我为此必须前后呼应才能万事OK。但是,我的一部分准确记忆告诉我,如今的我与过去的我存在着一点差异。那,就是悔恨。
园子又下了两三级台阶时发现了我。只见她寒气中更透水灵,双颊绯红地笑了。她那黑眸子圆大、眼皮有几分沉重、若带困意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随即,她把小妹交给了十五六岁的妹妹,身姿轻柔若摇曳之光一般顺走廊奔我而来。
我看到是早晨向我跑来,而不是我从小就生硬勾画的、作为肉的属性的女人。若是那种人,我虚情假意地迎上去就行了。然而,让人困惑的是,我的直感使我发现了惟独从园子这里才可以发现的自己的另外的一种东西。这是一种自己无法与园子等值的深深的虔敬之感,而不是什么龌龊的自卑。当我看到每瞬过后都更加接近的园子时,一股无法排遣的悲哀袭上我心。这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一种可以动摇我存在根基般的悲哀。我以前看女性,从来都是怀着孩子式的好奇和虚假的肉感这人工合金的感情,从来没有哪一次能够这样最初的一瞥心灵就被如此深沉、如此无法解释、绝非伪装的悲哀所震撼过。我意识到这是悔恨。然而,我有给予我悔恨资格的罪孽吗?难道说有什么先于罪孽的悔恨不成?这显然是个矛盾。是我生存本身的悔恨吗?难道是她的身影把这悔恨从我身上唤醒?或许,这正是罪孽的预感呢?
——园子已经不可抗拒地站在我的面前。她见我直愣愣的,就把方才行了一半的鞠躬礼重新来了一遍。
“您在等我们是吗?母亲大人和祖母大人(她使用了奇怪的语法,脸红了)还没有收拾好,看样子要迟一会儿呢。这个……这个……再等等,(接着她慎重起见重说一遍)请您再稍微等候一会儿,如果还不来,咱们就先去U车站好吗?”
她结结巴巴一句一顿地说完后,再次长喘了一口气。园子个头不小,达到了我的额头。她上身优雅匀称,腿很美。那张没有化妆的稚气未消的圆脸,如同不知化妆的洁白无瑕的灵魂的肖像画。嘴唇微微干裂,反而更因此显得生动。
接下来,我们说了两三句可说可不说的话。我竭尽全力做出一副快活状,竭尽全力把自己扮成一个十分机智的青年。然而,我讨厌这样的我。
电车几次在我们身旁停下,又都在涩滞的吱吱声中开走。这个车站,上下车的人不多。电车每次通过,都只是把我们舒心沐浴的阳光遮住而已,但每次随着车体的离去而重返我面颊的阳光的温柔都使我战栗。如此丰厚的阳光遍洒我身,如此毫无所求的时刻即在我心,我仿佛觉得这是某种不祥之兆,不能不是诸如几分钟后突遭空袭,我们立时被炸死之类的不祥之兆。我们此时的心态以为,我们连短暂的幸福也不值得享受。反过来讲,就是我们沾染上了视短暂的幸福为恩宠的恶习。两人话语稀少面面相觑带给我心中的效果,就是这样。想必,支配园于的也是同一种力量。
园子的祖母和母亲迟迟不到,我们只好登上随后来的电车,去了U站。
在U站的人流中,我们被大庭先生叫住了。他去看望和草野在同一部队的儿子。这位执意戴礼帽穿西装的中年银行家,领着一个和园子彼此熟悉的女儿。不知怎的,她那与园子相距甚远的不漂亮让我高兴。怎么会有这种感情呢?原来,我得以发现园子具备着与美貌特权同义的爽朗的宽容之心,这只要看一下园子和对方把交叉的双手相互亲切握住并不停摇动的天真无邪的快活劲儿就可以知道,她之所以显得比实际年龄大一些原因也在这里。
火车很空。我和园子偶然似地面对面坐到了窗口。
加上一名女佣和大庭家三口人。这一行好容易才凑齐了的人数是6个。一列排开横着坐,会余出一人。我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默默算好了得数。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