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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安这时已经在侍婢的帮助下从翻倒的车厢中怕了出来,叫道:“从德,怎么回事。”
众胡听到她的声音都转过头来问他,有几个人同时发出咦、哇的叫声,那个年轻人更是盯着她一动也不能动!便有人叫道:“好漂亮的小妞。”
李从德大急,赶紧耸身拦住了,怒道:“你们究竟是谁,竟然敢在敦煌城内如此撒野!”
那二十几个人哈哈大笑,其中一个笑道:“于阗的小子听好了,这位是我们回纥可汗的嫡子,也是我们甘州的王子!药罗葛·景琼殿下!”
第046章 安胡策
张迈进入归义军辖境以后,沿途自然不免遇到许多的归义军官吏,过城遇到市民,在野外则遇到部落。
归义军为了迎接张迈早就做了种种安排,从伊州到敦煌,一路上只要是张迈经过的地方都是经过粉饰的,迎接的人和让张迈见到的人都并非这个地区居民的真实面目。
不过,张迈还是发现了一个问题。
经过市井中时,他发现汉民们普遍非常驯服,对于归义军官方的安排没有一点抵触,基本上是令下即行。
而在野外的胡人部落则不同,进入瓜州之后,有几次大军过处有胡人当道放牧,这些人显然并不在安排之内,只是恰好被大军经过时撞见,他们望见慕容归盈的旗帜也没躲得多远,有一部甚至上前来打秋风,慕容归盈也善加安抚让他们离去。
张迈见这些胡人脸带凶色,对着归义汉军并不畏惧,甚至有一点小小地轻蔑——尽管慕容归盈麾下是军,而他们是民,这些胡人部落的言行举止,让张迈感到和瓜州的汉民那种驯从完全不同。
对于这个问题张迈有些不解,他本来一路上都是骑马,这时却钻到灵俊与李膑所坐的大马车上,向他请教。
灵俊听张迈说了他的疑虑之后道:“沙瓜胡汉之所以如此,并非汉民天生柔弱,而与曹令公的政策有关。”
“什么政策?”张迈问。
灵俊道:“沙瓜的胡人部落甚多,又皆彪悍,在境内势力甚大,当初归义军大乱之余,曹令公趁机崛起,为了笼络他们而对胡汉的统治手腕颇有区别。法令上,对汉民行以严令峻法,对胡人则以安抚为主。汉人多交税,胡人少交税甚至不用交税……”
他还没说完,张迈和李膑已经听得瞪大了眼睛,齐声道:“什么?”灵俊本来只是将此事作为其中一个大略,听张迈问道:“为什么汉人多交税而胡人少交税甚至不用交税?”乃说道:“汉民勤于耕种经商,家庭比较富裕,能纳的税多,胡人游牧,许多家庭连自给自足都不成,能纳的税少。而且汉人定居,耕种经商所产生的财富都有理路可循,田亩放在那里不会跑,商铺更是集中在那十几个市集上,征起税来比较容易,税吏只要丈量了田亩,看了店铺货物,基本上就能将税收上来。胡人却是以放牧为生,且这些人都是粗放散养,今天在此山头,明天在彼山头,曹令公能养几个税吏将沙瓜的山头跑遍、将沙瓜两州每家每户人家每年多生了几头羊清点清楚?曹令公也试过按照部落集体征税,但且每次向胡人部落征收税赋总要惹出事来,征上来的税不值多少钱却又要惹出各种麻烦,所以到后来干脆就少收或者不收,不但不收税,逢有干旱大雪还补贴他们呢。”
张迈和李膑对望了一眼,他们虽也派出了不少细作探子,但细作探子打听的都是军政方面有变化的大事,对于发生在日常生活中的社会常态反而忽略了。
灵俊又道:“除了税收之外,于司法上也有倾斜。胡人在野外一般不怎么受律法管辖,只是听之任之,汉人或在城内,或在村庄,管得就比较严些。若遇到胡汉争执斗殴,若汉人杀了胡人,一般都会严厉惩治,若汉人杀了胡人,除非是闹得特别大,否则能从宽处理便从宽处理,或者是关几个月,等事态平息下来就放他们走了,如果被杀汉人没有苦主,有时候就连审都不审,只当是那汉民白死了。”
张迈对那税率一事本来只是摇头而已,听到这里忍不住惊道:“什么!”他可没想到沙瓜治下竟然还有这等事情,大惑不解地问道:“曹令公人称西域贤主,为什么这般倒行逆施?”
灵俊道:“这也是有渊源的,只因当初大乱之后,曹令公为求迅速鼎定局面,因此对各方面都颇为优容,凡事先行容易者,后行困难者。汉人有守法之传统,所以以法治之易,胡人不懂法,不习惯大唐的律令,要他们也来听大唐律令就难,所以就用羁縻政策。且若是汉人被胡人害了,除非是大族人家,否则一般不敢聚众闹事——因曹令公深知大乱之可怕,所以对聚众闹事者防范得甚严。而胡人则无此禁,每遇有事,如被汉人殴打,马上便成百上千人地聚集起来闹事。且不管案件审理得如何,只要是激起胡人聚众闹事者,事后辖地官长、刑吏一定会受到曹令公的责处,认为他们治民无方。久而久之,官长、刑吏便都怕了,凡有胡汉争执,不管谁有理,谁没理,一切先以维持稳定为先,怕的就是胡人起闹牵连了自己。胡人性子狡猾,知道官长、刑吏怕他们聚众,因此一旦犯案便以聚众相威胁,而沙瓜的官长、刑吏果然害怕,若是汉人犯胡则必严加处置,胡人犯汉要么就从宽处理,要么就和稀泥了事。故而数十年日积月累下来,乃使沙瓜之律法对胡人形同虚设,胡人不知法之可畏,因此越发地肆无忌惮,而汉民眼看若起争执自己一定吃亏,所以便忍气吞声,此非河西之民天生柔弱,乃是律风如此,久而久之便都习惯了。”
李膑眉头大皱道:“难道曹令公不晓得这样做会埋下极大的隐忧吗?”
灵俊叹道:“一开始也没料到会变成这样,等到后来慢慢地也就知道了。这些年曹令公也在尽量设法调整,只是大势已成,有道是积重难返,胡人横行得久了,如今便是要叫他们与汉民一般公平守法也难了。甚至如今有不少汉民因见律风利于胡不利于汉,便也诈称胡人。一遇有事,先不论正邪对错,而辨明胡汉。以至于曾闹出一个笑话来:有两户汉民因斗殴闹到刑吏处,刑吏问起事件经过,两人不说,却先摆出种种证据证明是胡人,同时又都指责对方为假冒——此事在敦煌曾传为笑柄,然笑过之后却不知掩藏了多少汉民的无奈。不过呢,此政虽有隐忧,但对眼下维持胡汉和平却还是有作用的。曹令公能治沙瓜二州数十年而无内外祸乱变故,亦得此绥靖政略之助。”
张迈却听得不住摇头,他推开窗户,见大军过处几个牧民正优哉游哉地放牧,对过往大军视若不见,张迈不禁想起经过瓜州的时,瓜州官员命百姓匍匐于道迎接,两个场景便如同时放在眼前对比一般!
“怪不得有人要比喻胡儿为狼,汉民为羊,不是汉民本身如羊,而是这等莫名其妙的政策硬要将汉人当做羊来圈养!”
张迈眼中闪过一丝闪电般的血色,瞳孔之外的白色忽然变红了!
“这片土地上,真的是一个以汉民为主体建立起来的政权么?”
在疏勒时,张迈以为是的,这时却怀疑了起来。
“靠剥削同族来养肥胡人,哼,这便是曹令公的治道么?”
他本来还曾想过若能与曹议金合作则尽量不要产生冲突,但这时胸腹之间却猛地冒出一股烈火来,寻思:“我怎么能忍受这种事态继续下去!再这么下去,不出数十年,此地就算不受外来攻击也必逐渐胡化!先烈抛头颅洒热血争来的土地,汉人节衣缩食积攒下来的财富也都将拱手让人!”
……
敦煌城内,甘州回纥的王子药罗葛·景琼眼看自己的侍从不小心撞翻的马车里头竟然是两个举世罕见的绝色美女,一时间瞧得眼睛都直了。
文安也就算了,毕竟还不满十五岁,福安的体态却都已经长成,虽然容貌被景琼看过后赶紧遮住,但婀娜之姿仍然遮掩不了。
“好一个美人!”景琼赞了一句,竟然从马背俯身,伸出手来摸福安的下巴。
李从德也是西域大邦王子,但他长于深宫,年纪又小,如今又身处他外公治下的敦煌城内,这次带姐姐妹妹微服出来听变文,也就带了二十几个侍从且将近一半没带兵器,陡然被回纥人围住不免有些慌怕,待见景琼竟然要轻薄福安,这才忍耐不住,喝道:“大胆!”
拔出佩刀来——那是张迈托马继荣送给他的横刀——呛一声砍去,因李从德等穿的是汉人服饰,所以景琼便先有几分瞧不起他,没料到李从德竟然会动手,急闪之下已经来不及,左右已被拖了长长一道口子,虽然伤口不深,但毕竟已经见血。
这一来街上可就乱了!
“大胆!”
“你们这几个汉狗,瞎了狗眼了,竟敢伤害我家王子!”
“宰了他们!”
于阗的护卫们一惊,赶紧将李从德和两位公主围住,一边大叫:“你们才大胆!这位是于阗的太子,曹令公的外孙!你们若敢动我们太子一根毫毛,管叫明天就全部都得上刑台!”
这已经是于阗的人第二次自报家门,不料甘州回纥的人非但不怕,反而有人笑道:“曹令公又怎么样,若不是我们可汗的支持,他能坐稳沙瓜?”
眼看双方剑拔弩张,却听围观市民叫道:“好了,巡城使来了。”
这里毕竟是敦煌,市井闹了这么大的事早惊动了官府,李从德眼见官兵来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但药罗葛·景琼那边竟然也丝毫不慌,巡城使来到后问知双方身份吓得脚软,福安在旁边瞧见,心道:“若是在疏勒,不管是谁,胆敢作出这等事情,巡防士兵一定先解了他的兵器,拿到法曹再说。”
李从德怒火冲冲,指着景琼对巡城使说明经过,景琼却斜睨着他没应和,偶尔眼光一扫又落到了福安身上。福安被他看得心里暗惊,抱紧了妹妹,躲在了弟弟身后。
却听回纥王子身边一个老者冷笑道:“好,好,来得好!我们王子这次不远数百里赶到敦煌,本来是要扶曹令公一把,让他领袖西北,没想到王子才一进城就受了伤,我倒要看看你们归义军怎么向我们大汗交代!”
巡城使哪敢处理此事?却见人群分开,又来了一人,那巡城使见到那人如望见救星,急忙迎了上去。来的却是归义军中的另外一个重臣康隆,李从德和景琼他都是认得的,赶忙来打和场说:“误会,误会!”
景琼身边那老者指着景琼手臂上的伤口厉声道:“这是误会?”
康隆忙说:“王子养伤要紧,此间之事,待见着令公后分说不迟。”好说歹说地安抚着,一边命巡城士兵喝退所有围观百姓——
“看什么看!天色已晚,各自归家去!”
李从德在旁边看得气闷异常,福安本来也是个柔性子的人,这时心中也大为不满。
那边甘州回纥的人在康隆的好言好语中慢慢收了刀剑,但口中却还不住地谩骂,景琼包扎了伤口之后,看看于阗的护卫要护送两位公主离开,他抢上一步拦住,李从德怒道:“你干什么!”
景琼冷笑道:“有这么简单就走?”
李从德道:“你要怎么样?”
景琼拔出刀来,道:“你也让我砍一刀,我就放过你!”
一见他拔刀,于阗的侍卫马上又拔刀相向,回纥人不甘示弱,竟然又拔刀围了上来,直将康隆和巡城士兵也都当做了透明。
便有人听:“大公子到了。”
李从德一喜,心想舅舅到了,那便什么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