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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德枢傲然道:“那在下一定高中进士,贵为中原天子门生!”
张迈笑道:“你倒是挺有自信。但你的父亲却是生于汉地,为什么却又跑去契丹?”
韩德枢正色道:“家父骨头不够硬,固然无可辩驳,但元帅耳目遍及天下,则当明白当年家父是作为汉家使者出使契丹,为耶律阿保机所强留,不得已暂作汉臣,但思乡之情从未稍减。因此一找到机会便逃亡南下,复归中原,谁知唐主并不重用,又为仇敌所迫,不得已这才遁入契丹。古人云:君不正臣投外国官不廉民投外国。此事固有不忠之讥,却也是圣人所允。”
张迈道:“你说当初唐主无道,那今天契丹是有道,还是无道?”
韩德枢道:“耶律德光与李从珂相比,那是有道明君,若与元帅相比,那又是无道暴君了。”
张迈哈哈大笑,道:“你这样说,是准备投我了么?”
韩德枢俯首道:“固所愿也。”
张迈道:“范质魏仁浦他们,明明心里想投我,却还是转了好几个弯子。范质要等到李从珂死了才跑来见我,以避讥讽。你不像中原读书人那般强梁,可也少了几分假惺惺。却不知道你父亲又是如何?”
韩德枢道:“家父逃回中原,耶律阿保机竟然不怒,反而在家父再次逃回契丹时加以重用,因此对家父来说,阿保机于他实有知遇之恩。然契丹一族,终视我等为外人。我父子在述律平、耶律德光面前常得恩遇,在契丹全族面前则不过是高等奴仆,家父处于知遇与屈辱之间,若元帅天兵降临潢水,灭契丹而并有天下,则家父万不会为契丹守节,但若局势未明就要家父就此背叛为元帅内通,则恐家父顾念阿保机知遇之恩,不忍为也。”
张迈冷笑道:“中原才俊如韩延徽者车载斗量,若我已经灭了契丹,还要你们父子做什么?”
韩德枢道:“元帅此言差矣!”
张迈一奇:“差在哪里?”
韩德枢道:“父是父,子是子,家父顾念契丹厚恩,臣却有心归顺天策。父子虽是骨肉,立场究竟不同。”
张迈愕了一愕,随即笑了起来,道:“你倒是直接得很,只是直接得有些无耻了。若是范质、魏仁浦,断断不至于像你这样见风就倒。你这样的墙头草,叫我如何信任于你?”
韩德枢道:“见风就倒,也要看是什么风。耶律德光乃是霸者,臣为霸者之臣,若是在李从珂、石敬瑭这等奴虏面前,臣势不屈膝!但一见王者,那自然是望风拜服。”
马小春忍不住呸了一声,对张迈道:“元帅,这人奴媚得很,就是会说话!你可别被他文绉绉的马屁给绕了进去。”
韩德枢道:“臣之所言,皆为圣人之言也。当此乱世,武夫当权,文士并无选择,在契丹者如家父,在中原者如冯道,谁敢自道一个忠字?家父与冯道,皆不得行忠之道,唯求仁之道,仁之道者,上顺暴君,以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以惠百姓!自身虽污,百姓却因此得利。中原得长乐老(冯道)一言而活者不下百万,至于潢水、东北,则处处都有汉家人烟——此则家父之力!臣闻元帅为定西域,费力甚巨,然将来若定东北,则无需如此,但化胡而留汉,则大唐安东都护府可传檄而定!”
与安西都护府相对于,唐朝在东北地区也设立了安东都护府,地理范围囊括整个东北地区。
张迈道:“我如今尚未得中原,东北之事,说的早了些吧。”
韩德枢笑道:“元帅何必诓我?如今天策、石晋、契丹三足鼎立,天策与契丹势不两立,石敬瑭之割燕云十六州固非本心,但若在契丹与天策之间选择,则他必选契丹!因契丹若胜,他还有机会在中原做儿皇帝,但元帅若胜,则石敬瑭便无立足之地!固契丹、石晋,必然联手以抗元帅。这一仗不打便罢,一旦开打势必震动乾坤!中原也罢,东北也罢,只要元帅得胜,势必一战而平!”
张迈至此眼中才露出欣赏的神色来,道:“这是你的看法,还是你父亲的看法?”
韩德枢道:“都有。”
张迈又道:“那么在此形势之下,你认为我同时与契丹、石敬瑭开战,胜负之数如何?”
韩德枢道:“恐怕元帅将败多胜少。”
马小春一听这话,脸色大变。
张迈却是默然,忽然外头有人来报:张希崇旧疾忽然发作!眼下已经人事不省了!张迈大吃一惊,跳了起来,道:“走!我去看看!”
几乎在同时,韩延徽正走入耶律德光的大帐。
去年耶律德光取得大胜之后,原来有心一口气吞并中原,韩延徽认为中原地大人多,各藩实力难测,若太过急进,只怕到头会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因此建议耶律德光逐次进取。耶律德光采纳了他的主张,乃先吞燕云。
石敬瑭将燕云十六州割给了契丹,此事在中原别的地方已经掀起轩然大波,连江南、巴蜀的士子都要发出斥责,燕云本地更是极力反对,有人谋反,有人独立,大部分人都未摆明了抗争,但几乎所有人都在暗中拆墙,契丹虽有数万精锐大军进驻燕云,附属军队十余万,但十几万人集中在一起可以打一场大胜仗,若分配到十六州去就不过万人,若分到各县各城,每县每城那更是没多少人了——且耶律德光也不可能蠢到将大军分散。至于县以下各乡里何止数千?那更是无法直接介入的层面,因此并无法进行全面镇压,还是要在军事威势的背景下,用政治手段来解决。
耶律德光从石敬瑭手里割取十六州不难,但要将之消化那就不是容易的事情了,燕代之人初归,人心思变,别说汉人,就连汉化的胡人也都不服契丹统治,如吐谷浑等便都十分不满。韩延徽花了好大的功夫,这才算勉强安抚住了局面,但也只是暂时让军民不要作乱,还算不上完全解决问题。
自古汉人最易统治,因为这个民族不是纯阳刚的民族,暴力政权一确立统治权,不到万不得已大部分汉人都会选择合作;但自古汉人又最难统治,因为他们总是于貌似恭顺间保藏“祸心”,上层执政者一不小心实质层面的治权就会被掏空。
韩延徽在潢水流域混的如鱼得水,因那里的人不够他狡猾,等入了燕云却大感头疼,石敬瑭将燕云割给了契丹,至今为止还只是一纸空文,代地土豪倚堡自立,既不反抗,也不投降,燕地士绅更是油滑,全部派出人来表示顺从,但来的人却没有族长、嫡长子,表示顺从了又不打算纳税。
这时他要去给耶律德光汇报问题,一路上想念着儿子韩德枢,猛地摇了摇脑袋,将这个念头散去。
耶律德光的眼神中正蕴藏着怒色,道:“石敬瑭的财帛都送过来了,你到现在还没收到赋税么?你号称北国名相,怎么比石敬瑭还要糟糕?”
韩延徽顿首道:“石敬瑭在中原登基,接掌了中原原有的官僚系统,运作起来自然容易。我们新入燕云,官民尚未顺从,运作起来自然不易。”
耶律德光道:“他们若再推托,朕就让士兵们去收!”他自封皇帝,但这个朕字还是说的有些不自然。
韩延徽道:“士兵一旦下乡,那便不是收税,而是劫掠了,劫掠一起,燕云十六州处处是贼,就在也没有陛下之百姓了。”
耶律德光冷笑道:“他们若要做贼,那朕便杀无赦!”
韩延徽道:“以杀伐是治理不了汉地的。终究还是要以汉治汉。眼下归降的汉臣其实不少,发派下去于各州,陛下给他们一点时间,再给他们一点压力,他们会为陛下收取税收的。只要走上了正轨,往后燕云就会成为契丹最大而且源源不绝的财库。”
耶律德光哼了一声,闭上了眼睛,韩延徽道:“陛下素来有耐性,今天忽然动怒,是出了什么事情么?”
耶律德光眼睛也不睁开,就道:“山东来了消息,赵德钧死了。”
韩延徽啊了一声,道:“那他的部属……”
“有一部分归了石敬瑭,有一部分割地自立,然而这些人又不能团结,自相攻伐,眼下已被石敬瑭切割包围,看来不用多久,山东亦要归石敬瑭了。”
耶律德光道:“当初听了你的建言,为了镇压燕云,为了监视中原局势,朕才没有亲自领兵西进,我契丹岂有套南之败?今日套南已败,中原局势又脱我控制,赵德钧死了,我要石敬瑭将传国玉玺交我,他又推说玉玺已在混乱中失踪,迟迟不肯献来,可见此獠绝无忠心!而燕云却至今迟迟未定!鲁国公啊!你这个宰相可做的真好啊!”
韩延徽听得额头冷汗直下,匍匐在地,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177章 亢龙有悔
一个伟岸的身影从帐外走进来,竟是耶律朔古,他虽然两次兵败,但韩延徽留神耶律德光看耶律朔古时的眼光,似乎竟还未完全对耶律朔古失去信任。
如今耶律朔古已经不再直接在外统领大军,但留在耶律德光身边,却还起着参谋之责任。对耶律德光来说,这时要对付张迈,身边也确实少不了一个对天策军了解较为深入的人。耶律朔古虽是两次兵败,但也因此对张迈的了解比别人来得更深。
耶律朔古进来之后坐下,并不言语,韩延徽这才抬起头来,道:“陛下,套南之败,虽非佳事,但也未必全无好处。”
“哦?”耶律德光冷笑道:“战争失败了还能有好处,这却是从来没听过的!”
韩延徽道:“屡败固然不是好事,但长胜却也会出岔子。天下之事,物极必反!张迈号称无敌,这些年来威风拿到尽足,多套南一胜不为多,然而却使他在中原的声望更上层楼,使天下诸国闻其声名无不敬畏。”
耶律德光冷笑道:“这对我们是好事?”
韩延徽道:“是,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好事!”
耶律朔古在旁接口道:“你的意思是,让天策军在其士气之外,又多了一层傲气?”
“不错!”韩延徽道:“百战成功,最后却功亏一篑——此事自古到今多有发生,曹操赤壁之战如此,苻坚淝水之战也如此!张迈的威势,在轮台一战之后连漠北也为之震动,在他成功征服河中之后更是到顶了!但他人在巅峰,还要更进一步,万里东归之后竟然还能以疲惫之师打败我军,虽然我们都知道其中必然有诈,但对天策军普通将士来说,却会带来一种盲目的信心!这种盲目的信心在正面战场上固然可以起到鼓舞士气、一往无前的作用,但若战争形势变得复杂,这样的盲目却也容易让将士产生轻敌心理,军队一旦轻敌,离败亡就不远了!”
耶律德光沉吟着,道:“张迈之狂,我素来听说,至于他手下的兵将也多骄横,哼!但至今为止,尚未见他误事!”
韩延徽道:“快了,快了,曹操赤壁之战前,何其英明?简直有如神助,几次冒险都得全身而胜,但赤壁一战如何?苻坚横扫六合,几无败绩,最后集结百万大军时,天下也都咸称东晋必亡!桓氏在湖广也认为晋军败多胜少,随时准备东下驰援了,但结局如何?咱们接下来要看的,就是张迈是否继续狂傲。如果他知道收敛,晓得月盈则亏的道理,那么天策军便还难以战胜,但如果他还继续狂傲,甚至变本加厉,那么最后的败亡就指日可待了!”
耶律德光道:“你这话听起来有道理,但是太虚了。”
韩延徽道:“也有实的,臣已打听到,吴楚诸国已经戒边境之兵不许北犯,蜀国甚至陈兵于天策边境——吴楚素来恐中原南下,南北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