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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有幸识丹青+后记_by_阿堵-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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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夏午荫好成眠。
  夏末的午后,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吃了饭的人都匆匆躲到屋里去了,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知了时不时长吟一声。丹青只顾低着头往前蹭,没注意到水墨已经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又好气又好笑的看着他。
  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双脚,丹青顿住,没敢抬头。眼前又出现了一只手,手上托着的,正是自己头天晚上给水墨的小包裹。只不过现下已经打开了摊在他莹白如玉的手掌上,露出里面包着的一本书和一个小小的白铜扁盒。
  两根修长白皙的手指伸过来,捏住小盒子:“嗯,‘琼玉膏’?”放下盒子,又把那本小书拎起来,“这是什么?《龙阳秘要十八式》?”水墨的声音不紧不慢,听不出情绪。丹青只觉得平生最尴尬不过此刻,连小时候有一次恶淘,被母亲脱了裤子在大庭广众之下打屁股都没有这般难捱。
  “丹青,你抬起头看着我。”丹青咬咬牙对上水墨清亮的眼睛。
  “这些东西怎么来的?”
  “求张哥买的。”
  “你哪里有钱?”
  “替小娟姐姐做半年胭脂香粉,用这个交换。”
  “你以为我和留白在做什么?”
  丹青眨眨眼不说话,一幅“那还用问么,干吗非得逼人家说出口”的欠揍表情,水墨气不打一处来,抬起手就给了他一个爆栗。
  丹青跳起来,抱着额头嗷嗷叫唤:“你们两个总是偷偷摸摸的同进同出,根本不理别人。再说你每天一幅东倒西歪的样子,不是那啥是什么。我怕你身子吃不消,挨欺负,才费劲巴力的弄回来……”丹青起先还理直气壮,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小,只在嗓子眼里哼哼,偏又觉得无限委屈,不禁红了眼圈。
  水墨没想到事情在丹青眼里是这个样子。若不是他真心惦念自己,也不至于搞出这种乌龙,心下不禁又气又怜。想了想,仿佛下了某种决心似的,终于叹口气,道:“丹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跟我来,我告诉你。”
  丹青下意识的觉得师兄要把一个十分重大的秘密暴露在自己面前,有一种莫名的恐慌在心中蔓延。四下里张望,一个人也没有。抬抬腿,却仿佛无端端的沉了好几倍。水墨并没有停留,转眼间已经到了花园另一边的回廊上。丹青一咬牙一跺脚,追了上去。

  穿过回廊,绕过大屋,丹青以为是要到“如是轩”去。可是水墨从“如是轩” 旁边的走廊穿了出去,直接走到假山后头的二层阁楼前。阁楼正面是王梓园亲笔题写,亲自雕刻的牌匾,上书三个古朴劲峭的汉隶大字:“不厌居”。
  水墨掏出钥匙,打开阁楼大门。回头一看,丹青正呆呆的仰头看牌匾上的字,招呼他:“进来吧。”
  丹青小心翼翼的蹩进大门。水墨笑了:“师傅不在家,用不着做出这副样子。”
  仿佛为了压制心中的不安,丹青夸张的道:“这里是我心中的圣地啊。师兄,请原谅师弟我的惶恐。”
  “如是轩”是王梓园单独辅导弟子的小教室,也是师徒们共同的资料室。“不厌居”才是王梓园自己搞创作的工作室,并且是考较弟子,确定其是否能够出师的地方。每一个弟子即将出师之前,都会到这里来完成他们的入行之作。
  ——不错,在江家,弟子出师之日即是入行之时。当师傅和供奉们判定一个弟子可以出师,会给他一个临仿的题目。临仿作品完成后,如果能通过几位供奉的法眼,便直接投放市场,走各种渠道卖出去。至此,这个弟子的出师考试便算通过了,并且以这幅作品为起点,正式加入到临仿业这个欣欣向荣的古老行业中。
  事实上,在参加考试之前,会由王梓园会同一位大执事,在这里给将要入行的弟子举行入行仪式:焚香磕头,拜见先师,讲授行规,歃血宣誓。因此,“不厌居” 不仅是王宅最关键的所在,也是整个江家的临仿基地。然而从外表看去,山石花木掩映下的小小阁楼,和普通大户人家小姐的绣楼一般无二。
  这些隐秘的事情,丹青当然还不知道。他只知道这里是师傅写字作画的地方,也是水平高的师兄们才有资格进来的地方。
  进得“不厌居”,只见几面都是房间,中间窄窄的楼梯蜿蜒而上,通往二楼。水墨把丹青领进左侧的房间,一边推门一边说道:“别的地方我现在也不能随便进去,这一间是留白和我最近常来的地方。”
  屋里空间很大,四面素白。中间的大书案上摆着笔墨砚台和一张写了字的条幅,一边架子上堆着各种绢帛纸张及废弃的字纸,另一边架子上分层放着印章石料,刻刀印泥,还有调制颜色的碾子杯盘勺碟之类。水墨拉开窗帘,支起窗户,阳光照进来,案上条幅一下子清清楚楚。
  水墨指指那张条幅:“你来看看。”
  “师兄写的么?”
  “嗯。上边的印是留白做的。”
  丹青走过去仔细端详。条幅长约三尺,宽约一尺,上面是用行草写的两句诗:“遭遇暂成诗缱绻,相思渐入骨支离。”字迹延绵妩媚,说不出的风流别致。落款是 “清明子于丁巳年春”。下矜朱文汉鼎印“清明时节”,上首两行诗句之间盖了一方游丝篆字闲章“断送一生憔悴”。再仔细看看,用的竟然是熏染仿旧的玉水澄心纸,原本洁白密实的纸张略微发灰,夹层镶嵌的金丝银线也变得暗淡。整体看去,整张条幅古意盎然,就连墨迹和印章都已深入肌理,宛然上百年的前人手迹。
  “这……这个……”丹青看得呆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你再看看。它是有来历的。”
  “行草……清明子……玉水澄心条幅……”丹青皱着眉喃喃自语,忽然叫出声来:“这是《涤尘洗心录》‘书’字目录下排名第二的‘韩石相思句’!”
  “韩石,字不移,自号清明子,中兴四大家之首。尤善行草,兼工七律,多风流之句……”《近世书画史》上对韩石的介绍一下子冒出来。只是《书画史》中仅有两件韩石作品名录,无任何详细介绍,直到《涤尘洗心录》出现,人们才了解了作品的大致样子。丹青抬起头,直勾勾的望着水墨:“师兄,这不是伪造么?”
  水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兀自说道:“为了这张东西,留白和我整整琢磨了八个月。写坏了几百张纸,刻毁了几十块料。直到前天,才真正水到渠成,终于敢在师傅给的这张玉水澄心纸上动手。”
  “师兄!”丹青带着颤音,祈求般的看着水墨。
  “丹青你可知道,这是留白和我出师考试的题目,也是我们两个入行的亮相之作。今后能不能吃这碗饭,就看它了。”
  “师兄你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你不是不懂,你只是不想弄懂。唉……丹青,这么长时间以来,你真的什么也看不出,想不到么?我们别无选择。你我二人,比起其他师兄弟们,已经自由得多了。师傅对你,更是格外开恩。可是,终有一日,你要明白的,我们别无选择。”



第 7 章

  通常王梓园都尽量赶回来吃晚饭。看着日益成长的弟子们济济一堂,无论如何,是件很有成就感的事,何况近来几个即将出师的弟子都有不俗的表现,更让他心情舒畅。和往常一样,今天他面容祥和,步履从容的走进饭厅,落座后才发现空了两个位子。
  “水墨和丹青呢?”
  留白忐忑的瞄了师傅一眼:“师兄在静室里待了一下午。丹青,丹青不知道在哪里。”
  王梓园敛起嘴角的笑意。这两个弟子,一个外柔内刚,一个跳脱率性,怎么就一点也不叫人省心呢?心下思索着,脸上却不动声色,拿起筷子:“吃饭。”
  吃了饭,又指点了几个弟子一番,这才背着手踱到静室。
  水墨面壁跪坐,没有点灯,窗外的月光洒进来,拉出一个沉默的影子。
  王梓园点上灯:“水墨,这是为了什么?”
  “今天我把丹青领到‘不厌居’去了。”
  王梓园只觉得一口气提不上来,眼前金星乱冒,扶着额头待了好一会儿,才无奈的道:“不是说好再等两年么?是不是他发现了什么?”
  “他以为留白和我有苟且之事。我不愿意他误会,也不愿意编谎话糊弄他。何况,”水墨抬头对上师傅的目光,“长痛不如短痛。以丹青的进境,再过两年,他若想不通,就真的毁了。”
  王梓园叹口气,又叹一口气。这个将要继承衣钵的大弟子实在太称职了,显得他这个做师傅的未免过于心软。
  “你先起来。知道丹青现下在哪里么?”
  “知道。”

  王梓园跟着水墨进了“如是轩”,心里有点纳闷。丹青若在这里,怎么会找不到?水墨走到高过人头的笔架山后的书架前,把底下一层的书挪开几本,示意师傅过来看。
  王梓园探着身子低头一瞧,书架后与墙壁不到一尺的空隙里,蜷在里边的不是丹青是谁?这些年个子虽然不停的在长,却始终那么瘦,看样子是从底板下钻过去的。只见他身子底下垫着一堆丝帛宣纸,怀里抱着几本画册,脸上似乎泪痕未干,眼睛却是闭着的,赫然是睡着了。
  王梓园拎着的一颗心放下一半来,只要人安然无恙就好办。
  水墨把底板上的书又搬开几摞,拍拍丹青:“别在这里睡了,回头着凉。”
  丹青睁开眼睛,看看师兄,又看看师傅,慢慢爬出来。
  “丹青,你常常躲在这里吗?”似乎是个不合时宜的问题,可是此时此刻,王梓园却偏偏不知说什么好。
  “也不是常常。”
  “今日——”
  “师傅,丹青今天不太舒服,先告退了。”
  看着丹青面无表情的转身往外走,王梓园突然火冒三丈,怒喝一声:“回来!”
  “请问师傅有何吩咐?”
  “朱成碧!你这是甩脸色给谁看?莫说我王某人对你尽心尽力,单是这么多年将你养育成人,你有什么不满意的?”
  “丹青不敢。”嘴里说着不敢,脸上却满是一副坚贞不屈的神气。
  “既入此门,生死由人。进王宅的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便是为奴为仆也只有受着。如今可以学得一技之长,博取安身立命之所,有何不可?”
  “那么烦请师傅将丹青逐出师门,丹青甘愿为奴为仆。”
  “你!”王梓园气得浑身打颤,指着丹青的鼻子半晌说不出话来。
  “丹青!你将师傅这些年来的悉心教诲置于何地?你拿什么偿还师傅的心血?”水墨看不下去了,只好插嘴道。
  丹青大吼一声:“我是来学画画的,不是来学当骗子的!”
  王梓园差点一口血吐出来:“好……好……很好……水墨,取我的家法来!”
  “啪!”“啪!”戒尺打在手心上的声音清脆利落。弟子们都被惊动了,躲在门外观望,谁也不敢进去。王梓园一向讲究儒雅风度,对徒弟循循诱导,那家法几乎形同虚设,只有年纪小的弟子格外顽劣时才拿出来吓唬吓唬,今日这阵仗是王宅里从来没有过的。
  薄薄的竹片拍打着手心,不几下就肿起半寸高,通红透亮。这双手早已惯于调朱弄墨,几时受过这种罪。丹青咬着嘴唇一声不吭,眼中的泪水却汹涌而出,汩汩不断,仿佛把十几年来攒下的眼泪全都流了出来。
  眼见师傅气得乱了方寸,丹青两只手被打得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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