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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话,他没有理会江涛的反应,猛地转过身,走了。
江涛又被弄蒙了,清醒后那个不知姓名的小排长已经走远。今天他是第二次被这个人的胆大妄为震惊了。盛怒之下他打电话给三营教导员,让他立即查明八连今晚在团部礼堂门口值勤的排长是谁,明天就让此人从A团卷铺盖滚蛋。“我不大认识他,可能是个刚分来的学生官儿。”他气得对着话筒大喘,一迭声地叫:“查清后立即把他退回陆军学院,我们不要这样的人!”身为团长,团里居然有人敢当面骂自己“混蛋”,是可忍,孰不可忍!
三营教导员没有把上官峰退回陆军学院,因为那是办不到的,可还是亲自去八连严厉地批评了他。江涛后来虽然仍对上官峰耿耿于怀,却不好对别人再提此事。但是上官峰同团长“打架”的事却在全团传开了,渐渐被演义成某种类似武侠小说的东西。他还什么也不明白,就成了A团有名的“刺儿头”干部。
有一天他终于想道:自己不能在这个团待下去了。
去年冬末部队接到作战命令,紧急扩编,C团向全师要一批基层干部,上官峰听到消息,马上找教导员报名。不久他就知道了:即便他不主动报名,这次也要被“支援”出去,团干部股最早拟定的一份名单里,就有他的名字。
·17·
第一部
十七
他是抱着摆脱江涛的目的来到C团的,这个目的实现了;没容他感到轻松,那种来自使他得以离开A团的巨大事变本身的沉重,就蓦然充塞了他心灵的全部空间,黑暗取代了每一缕生命的阳光。
战争的车轮正在隆隆启动。他被任命为C团三营九连三排长的当天全军便开赴南疆,进入持续三个月的战前山地适应性训练。与他面对的新生活相比较,同江涛的冲突已经不算什么了。
这是他步入军营后经历的第二个、也是更困难的一个时期。每天,他至少有十六个小时要带着他的排或者同全连一起进行各种各样紧张的、累死人的训练或演习;夜晚,他躺在侗家山寨吱呀作响的竹床上,意识到自己正集中精力审视和思考那个他还没有认真思考、因而绝对难以理解的事物。后者包含的意义对他个人来说是如此明白,以至他从一开始就无法相信那是真实的!
在由战争带来的各种可能的和可以想象到的危险中,真正深深撼动了他的灵魂、让他对自己生命存在的可靠性第一次生出怀疑、因而感到了巨大的恐怖的,还是他将在战争中死亡这种可怕的前景本身。他才只有十七岁,向往的仍是有一天脱下军装,走进一座可以让他钻研数学或天体物理的高等学府。战争是真正军人的事业,他却不是真正的军人,即使他崇拜书本或银幕上那些壮烈牺牲的英雄,自己却不愿成为那样的人。“我不是为了打仗才生到世界上来的,”一个声音一直在他心里回响,“我到世界上来另有原因和使命。军校和军营生活我已经勉强接受了,战争和死亡我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没有完成那些使命之前就让我死亡在一场规模有限的边境战争中是绝对不公正的,没有道理的。……而任何一种缺乏充分合理性支持的事物本身也就不可能是真实的。”
他的思维到此就停止了,因为他对关于战争和死亡同自己的关系已做了一番理性的、“合乎逻辑”的思考,他那试图否定这场战争真实性的主观倾向得到了肯定。对于以十六岁的年龄受完高等教育、又热衷于对世界做抽象思考的上官峰来说,生活与其说是现实的,不如说是理念的,不是具体的生活事实支撑着世间万事万物,而是知识体系尤其是那种不变的理性的和逻辑的力量支撑着生活和万事万物。他既不能否定自己的“逻辑思考”,全部生命意识便不能不被阻隔于和平与战争之间的虚空里,无法前进和后退。他的生活与思维已经分裂,内心与现实各成了一个自为的独立世界。然而战争的迫近又是很难回避的,于是他的精神世界又经历了第二次分裂:感情与理性的分裂。在理性思考不能接受战争真实性的同时,感情却接受了它,跳过内心中的抽象争论,像每一个参战者一样直接进入到一个重要的、与生命和生活告别的时期,其表现就是夜间和白天空闲时间内那每每会突然潮水般涌来的绵绵回忆。它们构成了上官峰战前精神世界里的另一番风景。
在战前长达三个月的对亲人和往事的追忆之中,一位年龄比他小一岁、无论冬夏脑后总系着一朵金色的蝴蝶结、目前两个人的关系尚说不清楚的女高中生的倩影,渐渐超过父母、学校、师长的形象清晰起来,最后竟成了唯一使他柔肠百转地眷恋的人。
上官峰与柳溪的恋爱——如果他们之间的情感关系也能被称之为爱情的话——在地理上没有超越中国古典诗歌设定的范围:自幼在同一座中学的教员宿舍区长大,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然而传统文化讴歌的爱情也是爱情,就像早春的孱弱的花儿也是花儿一样。上官峰的早慧造成了他们受教育程度方面的差异,却没有拉开彼此感情上的距离。今天,进入了战争的上官峰日以继夜地思念着柳溪的音容笑貌,他和她之间发生过的全部往事,突然热泪涔涔地想:去年深秋他从部队回家探亲时同柳溪相处的一段时光,竟成了他十七岁的生命中仅有的辉煌节日。
然而值得他反复咀嚼回味的约会却只有一次。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黄昏,太阳下去了,天色却还明朗,一大片渲染着金黄的落日余晖的美丽的羽状云炫耀似的悬在瓦蓝的晴空里,久久不肯离去。晚饭过后,上官峰又早早来到离家不远的一座小公园门前,等候柳溪。自从他回到家里,每天黄昏总要和柳溪在这儿见面。柳溪的父母并不介意他们的行为,上官峰十七岁,女儿十六岁,还是两个孩子。他们唯一的要求是柳溪必须在九点以前回家,她刚上高三,明年要参加高考,不能耽误第二天上课。啊,他们还像小时候那样在一起玩,一次柳溪的妈妈对上官峰的妈妈说,小猫小狗一样,扯着手去吃冰淇淋,然后沿马路边朝城河上的大铁桥那儿逛,说呀笑呀,嘻嘻哈哈,肩膀都不碰一下,亲家母你放心好了。
就是上官峰和柳溪两个人也不把自己看成大人。他们毕竟没有长大,每天黄昏在公园门前聚一次是因为两人高兴这样做,彼此会感到十分快乐,至于别的,对他们来说仍很遥远。但同去年相比,他们到底是长大了一岁,就朦朦胧胧地觉得,心里比去年多了些模糊的渴望和冲动。柳溪家的晚饭总比他家迟,她还必须做完功课,才会一边用花手帕擦着嘴,一边急匆匆斜穿过马路,向他奔来。柳溪过马路从不走人行横道,每次他总是那么担心她会被汽车撞上,但每次她都能灵巧地从车流的隙缝间平安地钻过来,让他高兴。他们当然不会有什么越轨之举,对他来说,柳溪来了,这就够了,这就是逻辑上的完美。他们照例会到公园门前的冷饮亭里买两客冰淇淋,然后向东北城河上的大铁桥散步。柳溪从来不会规规矩矩地走,她的两条细长的腿快乐地蹦着,跳着,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忽然又环绕他兜起圈子,再不就退着走,嘻嘻哈哈地笑,吃着冰淇淋,明亮的眼睛欣赏似的望着他,嘴里不停地讲一些纯属十六岁女中学生的可笑话语。他不用听她说些什么便明白,她想表达的仅仅是一种发自两人内心的共同的喜悦,对于黄昏、城市、车流、树影、晚风,对于青春和彼此心底那种隐秘的却十分清楚的爱情。柳溪脑后短辫上的金色蝴蝶结随着她的灵巧的跳跃上下翻飞,短不没膝的花裙裾腾挪闪摇,不时将一些凌乱的白皙送进他的眼帘,让他陶醉和眩晕。柳溪的目光,笑脸,身影,她的生命的气息和热情,是一条音乐之河,欢乐之河,要将他淹没。于是他也喧哗起来,激流一样进入这条河,拍击滩石,击起波浪,淹没岸边的青草和野花。他开口向她讲军营和军校里的事,并不可笑,至少过去并不觉得可笑,现在说出来却是可笑的了。他不知不觉成了河的主流,汹涌澎湃向前流淌,心里却渴望朝姑娘那被一袭薄薄的宽松的蝙蝠衫遮掩着的、正在发育的胸脯瞥上一眼。啊不,他心跳得厉害,这是可耻,不是他们这个年龄应有的行为。他抬起头去望夜空中的星星,而大铁桥已经到了。柳溪喜欢站在桥上看河面上夜泊的船只,船上一盏一盏亮起来的灯火。“啊,真棒!”她用一种标准中学生的语调赞叹道,让他不很明白她称赞城市的夜景,还是他们这愉快的嬉戏本身。九点钟到了,他们必须回去了。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黄昏,明天柳溪不用上学。上官峰站在公园门前大榕树下等待自己的姑娘(他能这样想吗?也许不应该,可他心里认为能),内心早早地就有了一些激动:再过两天他就要归队,今晚是他和柳溪共同拥有的最后一个周末。今晚柳溪家的晚饭更迟,直到白昼的余晖完全消失,夜空墨蓝,他才望见柳溪像往常那样急匆匆斜穿过马路,向他飞奔过来。她的动作那么冒失,甚至吓得路过的司机飞快地将吉普车划了一道长长的弧线。柳溪的倩影在他心中是永远不变的:她的相貌和身材是美的,他们之间深埋于内心的爱情是美的,她躯体上隐藏的全部女性秘密更是美的和迷人的,然而他第一眼就发觉她今晚尤其美!
柳溪嘻嘻哈哈地笑着,跑到他的面前,他才注意到她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原来出门前她脱去了每天傍晚穿的蝙蝠衫和花短裙,换上了一件崭新的、大姑娘穿的粉红色的连衣裙,裙裾长至膝下,过大的灯笼袖使两个肩头吹气似的鼓起,领口挖成半月形,将脖颈和锁骨处的凹陷明白地显露着。为了弥补衣色的单调,母亲还别出心裁地在这件式样老气的新衣的前胸从左肩到右腋下斜缝了一道宽阔的白色的抽纱花边。
“你瞧我妈把我打扮成什么样子了?!”她说,笑得喘不过气来,“真丑死了!……是丑死了吗?”她仰起脸,撒娇地望着他,问道,神情却仿佛在说:我要你回答,是丑死了吗?不过就是丑死了我也不许你说我丑!
他笑起来。因为柳溪的笑声是有感染力的;还因为穿了新连衣裙的柳溪样子有点滑稽:她似乎突然长大了,不像天真烂漫的女中学生,而是一位成熟的大姑娘。柳溪今晚还淡淡地涂了一点唇膏,颧骨和两腮悄悄地敷了一点脂粉,这都是过去没有过的。柳溪的面颊红扑扑的,瞳仁又大又明亮,睫毛黑而长,面容和身材比往日更生动鲜明、妩媚动人。上官峰心中忽然起了异样的激动,他不再认为柳溪穿这件连衣裙不合适了,相反,这件连衣裙就像一只魔术师的手,转眼之际就把一个爱吃冰淇淋的毛丫头变成了风姿绰约的丽人,一个同目前在他心中还很遥远很模糊的光彩照人的小新娘的形象相近的人。他明白今天这件连衣裙不是母亲逼她穿上的而是她自己穿上的了;柳溪也知道这将是他们共同拥有的最后一个周末,她穿上这件新衣是想让他更喜欢她,却羞于被他看透了心思。今晚柳溪的一切——衣裳、笑容、目光,言语——都在给他一个无言的许诺:明天早上我不去上学,没有谁说我们今晚可以在外面多待一会儿,可也没有谁说我们不能那样做!
“阿溪,今天你很漂亮!”他大胆地、感动地说。觉得一种原来很